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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驅車送豔 不妨燈掩映舉袖藏羞(3)


  宋先生笑道:「其實你也用不著人送,這裡到市場,不過一小截路,隨便走去就到了。」

  月容抬頭看看天色,已是漆黑的張著夜幕,街上的電燈,似乎也不怎麼亮,便低聲道:「不知道我師傅可在那裡?」

  宋先生笑道:「當然在那裡,你不聽到小猴子說的,他先到館子裡去等你了?」

  月容待要再問什麼,看到走路的人,只管向自己注意,也許人家可以看出來自己是唱戲的,這話傳出去了,卻不大好聽。一個唱戲的女孩子,跟了一個白面書生在大街上走,那算怎麼一回事呢!因之掉轉身就挑著街邊人行道電光昏暗一點的地方走,宋先生緊緊的在後面跟著,低聲道:「不忙,我們慢慢地走,五爺還要買點東西才到館子裡去,也許還是剛到呢。」

  月容並不作聲,只是在他前面走著,頭低下去,不敢朝前看,眼望著腳步前面的幾步路,很快的走著。宋先生倒不攔住她,也快快的跟著,到了市場門口,自己不知道應當向哪邊走,才把腳步停了。宋先生點了個頭笑道:「你跟我來,一拐彎兒就到。」

  月容隨著他走,可沒有敢多言語,糊裡糊塗的兩個彎一轉,卻到了市場裡面一條電燈比較稀少些的所在。抬起頭來面前便是一所兩層樓的館子,宋先生腳停了一停,等她走到面前,就牽了她的衣袖,向裡面引著。月容待要不進去,又怕拉扯著難看,進去呢,又怕師傅不在這裡,只好要走不走的,隨著他這拉扯的勢子走了進去。

  那飯館子裡的夥伴,仿佛已經知道了來人的意思,不用宋先生說話,就把他兩人讓到一所單問裡去。月容看時,這裡只是四方的桌子上,鋪了一方很乾淨的桌布,茶煙筷碟,全沒有陳設,這便一怔,瞪了眼向宋先生望著,問道:「我師傅呢?」

  宋先生已是把帽子掛在衣鉤上,連連地點著頭笑道:「請坐,請坐。五爺一會兒就來的,咱們先要了茶等著他。」

  月容手扶了桌子沿,皺著眉頭子,不肯說什麼。宋先生走過來,把她這邊的椅子移了兩移,彎腰鞠著躬道:「隨便怎麼著,你不能不給我一點面子。你就是什麼也不吃,已經到這裡來了。哪怕什麼不吃,坐個五分鐘呢,也是我捧你一場。楊老闆,你什麼也用不著急,就念我在那大雨裡面送你回去,淋了我一個周身徹濕,回家去,受著感冒,病了三四天,在我害病的時候,只有兩天沒來同你捧場,到了第三天。我的病好一點兒,就來了。」

  月容低聲道:「那回的事,我本應當謝謝你的。」

  宋先生笑道:「別謝謝我了,只要你給我一點面子,在我這裡吃點兒東西,那比賞了我一個頭等獎章,還有面子呢。就是這麼辦,坐一會子罷。」

  說著,連連的抱了拳頭拱手。月容見他穿著西服,高拱了兩手,向人作揖,那一分行為,真是有趣,於是噗嗤一聲笑著。扭轉頭坐下去,不敢向宋先生望著。

  這時,夥計送上茶來,宋先生斟上一杯,送到她面前,笑道:「先喝一口茶。楊老闆,你就是什麼也不吃,咱們談幾句話,總也可以吧?楊老闆,你總也明白,你們那全班子的人,我都瞧不起,我就是捧你一個人。」

  月容聽了這話,只覺臉上發燒,眼皮也不敢抬,就在這個時候,全飯館子裡的人,啊喲了一聲,跟著眼前漆黑,原來是電燈熄了。月容先是糊塗著,沒有理會到什麼,後來一想,自己還是同一個青年在這地方吃飯,假如這個時候,正趕著師傅來到,那可糟了,因之心裡隨了這個念頭,只管卜蔔亂跳。宋先生便笑道:「別害怕。吃館子遇著電燈熄了,也是常有的事,你稍微安靜坐一會子,燈就亮了。」

  月容不敢答話,也不知道要答覆什麼是好,心裡頭依然繼續的在跳著。所幸不多大一會子,茶房就送上一枝燭來,放在桌子角上,心才定了一點。不過在電燈下面照耀慣了的人,突然變著改用洋燭,那就顯著四周昏暗得多了。宋先生隔了燭光,見她臉上紅紅的,眼皮向下垂沉著,是十分害羞的樣子,便笑道:「這要什麼緊,你們戲班子裡夠得上稱角兒了,誰不是出來四處應酬呀。」

  月容也不說他這話是對的,也不說他這話不對,只是抬起袖子來,把臉藏在手胳臂彎子裡,似乎發出來一點吃吃的笑聲。宋先生笑道:「我真不開玩笑,規規矩矩的說,楊老闆這一副好扮相,這一副好嗓子,若不是我同幾個朋友,一陣胡捧,老唱前三出戲,那真是可惜了。我們這班朋友,差不多天天都做了戲評,到報上去捧你,不知道楊老闆看到沒有?」

  月容對他所說的這些話並非無言可答,但是不解什麼原故,肚子裡所要說的那幾句話,無論如何,口裡擠不出來,她舉起來的那一隻手臂,依然是橫在臉的前面,宋先生一面說話,一面已是要了紙筆來,就著燭光,寫了幾樣菜,提了筆偏著頭向月容道:「楊老闆,你吃點什麼東西?」

  月容把手向下落著,搖著那單獨的燭光幾乎閃動得覆滅下去,宋先生立刻搶著站起來,兩手把燈光攔住,笑道:「剛剛得著一線光明,可別讓它滅了。」

  月容聽說,又是微微的一笑,將頭低著。

  宋先生道:「楊老闆,你已經到了這裡來,還客氣什麼?請你要兩個菜。」

  月容手扶著桌子站起來道:「我師傅不在這裡,我就要走了。」

  宋先生道:「現在外面的電燈全黑了,走起來可不大方便。」

  月容索性把身子掉過去,將袖子擋住了大半截臉,宋先生也是站著的,只是隔了一隻桌子面而已。便道:「楊老闆!你就不吃我的東西,說一聲也不行嗎?你真是不說,我也沒有法子,就這樣陪著你站到天亮去!」

  他這句話,卻打動了月容,不能不開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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