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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甘冒雨淋漓驅車送豔 不妨燈掩映舉袖藏羞(1)


  這晚上,戲館子看戲的人,儘管是很少,空氣可十分緊張,連後臺的這些人,都瞪了兩隻眼,向月容看著,覺得她這樣出風頭,實在是出於意料的事。月容越是見人望著她,越是精神抖擻,笑嘻嘻的在後臺扮戲,雖然,那窗戶玻璃上的雨水,倒下來似的,但也不聽到雨聲。

  到了《賀後罵殿》這齣戲該上場了,自己穿妥了衣服,站在上場門口,盡等出場。見到小丑宋小五,斜銜了一支煙捲,兩手環抱在胸前,斜對人望著,便伸手道:「宋大姐,給支煙我抽抽,行不行?」

  宋小五口裡連說著:「有,有,有。」一手按了衣襟,一手便到懷裡摸索著去,立刻掏出一盒煙捲來,抽出一根,兩手恭遞著送到月容嘴裡銜著,笑道:「取燈兒我也有。」

  說著,把煙捲揣了進去,抬起一隻腿來,將腰就著手,在口袋裡再摸出一盒火柴來,這就擦了一根火柴,彎腰遞上。

  月容倒是不客氣,就了火吸著,因道:「我明天請你。」

  宋小五笑道:「我前天說的話怎麼樣?還是那位宋大爺不錯吧?我看這池子裡的人,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來的客,樓上三個包廂,就更不用提了。他在這戲園子裡聽了一年的戲,誰也捧過一陣子,可只有這次捧你上勁。」

  月容噴出一口煙來,將眼睛斜瞟了她道:「老大姐,幹嗎又同我開玩笑?」

  宋小五頓腳道:「你這話真會氣死人,我報告你實在的話,你說我同你開玩笑!」

  月容道:「今天這麼大雨,倒想不著還有人聽戲。喲,打上啦,我該上場了。」

  說著,把煙捲扔在地上,把扮好了站在面前的兩上皇子,一手抓住了一個,就向簾子外走去。

  宋小五站在一邊,對了門簾子外出神,早是轟天一聲的「好」

  叫了出來。那位場門打簾子的粗男人,搖搖頭著:「新出屜的饅頭,瞧這股子熱哄勁兒。」

  小五道:「就瞧她今天這樣子,已經抬起身價不少了。下輩子投胎,和閻王老子拼命,也得求他給個好腦袋瓜。」

  打簾子的人,聽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評意味了,不敢插言。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麼感想,月容在外面唱一齣戲,她就在上場門後,聽一齣戲。果然台下的叫好聲,都是隨了月容的唱聲,發了出來的。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,小五抬起一隻腿,架在方凳上,將手在膝蓋上點著板眼,暗下也不免點點頭。那臺上聽戲的人,卻也如響斯應的叫出「真好」兩個字來。

  戲完了,月容進得後臺來,所有在後臺的人,一擁而上,連說:「辛苦,辛苦。」

  月容笑得渾身直哆嗦,也連說:「都辛苦,都辛苦。」

  自己回到梳妝鏡子下去卸妝的時候,那李頭兒口裡銜了一枝旱煙袋,慢慢地走來了,笑:「楊老闆,你紅啦。」

  月容本是坐著的,這就對了鏡子道:「二爺,你幹嗎。這樣稱呼。」

  李二爺笑道:「我並不是說有人叫過幾聲好,那就算好。剛才我在後臺,也聽了你一段快三眼,那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我們楊五爺一手教的,一點兒都沒有錯。」

  月容道:「那總算我沒讓師傅白受累,可惜我師傅今天沒有來。」

  李二爺微笑著:「也沒接下去說什麼。」

  月容穿好了便衣,洗過了臉,正在打算著,外面的雨還沒有停止,要怎樣回去,前臺有個打雜的跑來報告道:「楊老闆,館子門口,來輛汽車,停在那裡,那個司機的對我說,是來接替你回去的。」

  月容笑道:「你瞧,一好起來,大家全待我不錯了,我師傅還派了汽車來接我,其實有輛洋車就得啦,汽車可別讓他們等著,等一點鐘算一點鐘的錢。」

  口裡說著,手提了行頭包袱,就跑出戲館子來。看到汽車橫在門口,自己始而還不免有點躊躇,然而那司機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,已是推了車門,讓她上去。月容問道:「你是楊塚叫的汽車嗎?」

  汽車夫連連答應是,月容還有什麼可考慮的,自然是很高興的跨上車子去。車子開了,向前看去,那前座卻是兩個人。那個不開車的,穿的是長衣,沒戴帽子,仿佛是烏光的頭髮,心裡正納悶著,那也是個車夫嗎?那人就開言了,他道:「楊老闆,是我雇的車子送你回去。不要緊的,你不瞧我坐在前面,到了你府上門口,我悄悄地停了車子,我們車子開走了,你再敲門得了。你腳下,我預備下有把雨傘,下車的時候,可以撐傘,別讓雨淋著。」

  月容聽那人的話音,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場的宋大爺。這倒不知道要怎樣答應他的話才好,就是謝謝嗎,那是接受了他這番好意;說是不坐他的車子嗎,看看車子頭上,那燈光射出去的光裡,雨絲正密結得像線網一樣。待要下車去,爛泥地裡,一會子工夫,哪兒雇車子去?她這樣想著,就沒有敢反對,也沒說什麼。

  那車子的四個橡皮輪子在水泥路上滾得吱吱發響,雖然不時的向玻璃窗子外張望出去,然而這玻璃上灑滿了雨水,只看到一盞盞混沌的燈光,由外面跳了過去,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所在。好在自己不說話,前面那個姓宋的也不說話,一直到那車子停了,那姓宋的才回頭過來道:「楊老闆,在你那腳下,有一把雨傘,你撐著傘下去罷,到了你府上了。」

  月容聽了這話,還不敢十分相信,直待把車子門打開了,她伸頭向外看看,那實在是自己家門口了,這才摸起腳下的那把雨傘,立刻就跳下車去,一面撐著雨傘,一面三腳兩步的向大門前跑。至於後面還有那姓宋的在連連叫著,也不去理會,自去敲門。不想那個姓宋的在雨林子裡淋著,直追到身後叫道:「楊老闆,楊老闆,你忘了你的行頭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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