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四三


  到了下午四點鐘,伙夫們由大廚房裏抬著吃的東西上飯廳去了。這裏一大桶是雜和麵的蒸窩頭,雖然是熱氣騰騰,那熱氣裏可帶著霉味。另一桶子,便是熬白菜。提到白菜,不是粗糙的食品,南方將北平的白菜燒肉吃,還是時髦菜呢。然而在軍營裏頭,自從八九月間,白菜上市一個多月以後,價錢不大了,於是就吃白水加鹽熬白菜,一直吃到春去夏來,白菜價錢上漲為止。趙自強當大兵的時候,領教過這白菜的滋味二年,現在那桶白菜,由他面前抬過去。不由得感慨系之了。因為當連排長的人,他不必和兵士同吃了。

  兵的廚房,一連人一個灶兩口鍋。一口鍋永遠是蒸著小米飯,或者窩頭,一長鍋,永遠是熬著極賤的菜蔬。午飯以後,一鍋白開水,外帶過時不候。

  當軍官的人,好容易熬出頭了,他們永不想再光顧大廚房,所以一連之內便另有一個吃飯的小組織,那叫小廚房。一連裏面,約莫有一桌人,可以吃這小廚房裏的飯。這裏雖不必餐魚頓肉,至少是大米白麵,可以充量的吃。

  趙自強這天實在高興極了,在屋子裏坐不住了,在樓下飯廳外來散步,他聞到窩頭的霉味,又聞到白水熬白菜的那一股似酸非酸,似發酵非發酵的怪味,他心裏大為感動。當大兵的人,每月拿八塊大洋,還要打一個八折。就是這樣的伙食,至少也要扣三塊錢。新來的弟兄,又要買一床官被,一床白被單,一雙手套,得四五塊錢,按月也要扣上一分。哪兒有錢剩?老百姓都不滿意大兵,他不想大兵為國家拼命,也許終年不看到一個銅子。這還說是按月發那八成餉的話。假使兩個月發一回餉呢,伙食已經吃了六塊錢,當大兵的人,反而要欠公家的了。拼了命來當兵,一年發半年的餉,至少要虧空二三十塊錢的債。

  那一班報館裏先生,提起筆來,就說中國的兵多而無用,國家養兵養窮了。其實這不怪兵,只怪老百姓窮得無出路,非當兵沒飯吃。而且國家並不會窮在啃窩頭的大兵身上,應當窮在住洋樓坐汽車的將官身上。他想到了這裏,我也是個軍官,比士兵舒服多了。我快要娶太太了,將來就有兒子,我得做好人。他由發過感慨之後,動了仁慈心了。他悄悄地向飯廳裏面看去,一個兵帶著一碗菜湯,一碗窩頭,滿地裏蹲著吃。(注:無桌椅。)心裏這又感動一下,無論哪一種老百姓,除了叫化子而外,有這樣吃飯的嗎?

  當時走上樓去,見著王士立,就向他笑道:「明天我拿出兩塊錢來,買幾十斤鹹菜給弟兄們吃,回頭怕我忘了,明天提我一聲兒。」

  王士立答應著,心裏可就想,我們連長一高興起來,連弟兄們都有鹹菜吃了,真是一人有福,好帶一屋。趙自強見王士立有笑容,一定是贊成自己這種主張,笑嘻嘻地道:「我老早就是這樣想的了。不久的時候,我還得請你吃喜酒呢。」

  王士立這才明白了,連長這一陣子,常談到娶太太的事,莫不是他真要娶太太了。便笑道:「你要娶太太了?那好。」

  說著,有個胡排長來了。趙自強笑道:「聽見沒有,我要娶媳婦了。人是真不壞,今年二十一歲,粗細活全能。心眼兒比我靈活得多。可是,一點什麼習氣都沒有。你們信不信?」

  其實誰也沒有說不信,他倒是多心了。自這時起,趙自強臉上,老是帶著笑容。吃飯臉上是笑,談話臉上是笑,一個人站著是笑,坐著也是笑。

  這個時候,到了五六點鐘,天色就黑了。趙自強倒吃了一驚,今天的日子,怎麼過的這樣子快。天氣還冷著呢,到了晚上,更是二月春風似剪刀。可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,今天在自己小屋子裏怎麼也坐不住。本想找同營其他的連長去談個天兒,可是娶太太的事,那三個連長全知道,說起來又怕他們笑話。因之一個人也忘了冷,走下樓來,只管在院子裏徘徊著。

  那漆黑的天,布著繚亂的星斗,差不多每晚如此,這也沒有什麼意思可言。然而今天看到,就特別地感覺興趣。靠了牆,抬頭只管向天上望著。心想,這星光也照著自己家裏的。不知道老姑娘今天晚上回海甸來,是怎樣的情形,見了我父親,恐怕有些不好意思。女人害羞的樣子,最是好看,我過兩天回去了,得瞧瞧,她究竟是如何的害羞。假使她見了我的話,我們男子漢,別那樣小家子氣,還照常的和她笑著點頭得了。她還是理我呢不理我呢?哈哈!這一定是一件有趣味的事。他心裏笑,嘴裏頭也就不由得笑出聲來。正是他如此高興的時候,忽然聽到了集中的號聲,什麼事,這得瞧瞧,記得自己沒有系武裝帶,沒有掛指揮刀,趕快上樓。可是當他走回自己的屋子以後,他又噗嗤的一聲笑了。

  筆者按:文中所有軍中生活,是十五年前,北方募兵時代情形。下仿此。(卅五年十二月注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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