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四二


  趙自強搖搖頭道:「你真會把我氣死。不用說了,下去好好的背熟來吧。」

  他退下去了,他後面站著一個瘦小的黑漢子,尖尖的臉,眼珠直轉,這分明是比較精靈些的樣子。趙自強道:「你叫什麼?」

  他搶了道:「我叫阮得明,河南新鄉人,年十六歲,二十一年一月入伍,保人皮克勤,祖父阮守道,父阮大海,左五鬥,右三鬥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核桃拌豆腐,一哆囉一塊,這小子倒背了一個滾瓜爛熟。可是你忙什麼?剛問到你叫什麼,你就報上來了。」

  趙自強平伸著兩手,連連搖了幾下,歎著氣道:「我連連遇到這麼幾塊蘑菇,叫我怎麼辦?下去吧。」

  那個兵倒納悶兒,自己說的前後顛倒了呢?還是錯了呢?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。

  田青笑道:「你交給班長排長得了,你急什麼?」

  趙自強道:「有了檢閱的消息好多天了,知道總司令哪一天來?我若是不管,到了那個日子出了亂子,是誰的責任?」

  田青笑道:「先別管這個,咱們談一談私事吧。」

  說著就在身上掏出那封信來,雙手遞給趙自強,順勢作了一個揖,連說恭喜恭喜。趙自強笑道:「別開味了,我氣得要死,你倒恭喜我!」

  田青道:「真的,我應當恭喜你,那婚事成功了。不信,你瞧這封信。」

  趙自強將信接到手上看了一遍,不覺抬起手來,搔了一陣頭髮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你們那未婚夫人,不至於和我開玩笑吧?」

  田青道:「是開玩笑,不是開玩笑,這用不著我說,你想一想得了。」

  趙自強笑起來道:「這個日子,請假怕是不容易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剛剛提到頭一句話,你就要結婚,這也未免太快一點吧?」

  趙自強將那封信,向身上衣袋裏揣了下去,抬了兩抬肩膀道:「我的話也不是那樣說。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他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說什麼來著?說到嘴邊兒,我又忘了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我倒不管你說什麼來著,可是那封信,我給你看,已經是天大的人情,幹嘛你向自己衣袋裏揣了下去?」

  趙自強笑道:「我說著話呢,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封信揣到袋裏去了。我要你的信做什麼?你拿去。」

  說著將信向田青衣袋裏一塞。

  田青笑道:「請假你是不用請,不過明天你應該回家去一趟,瞧瞧應當是什麼時候放定禮。」

  趙自強道:「營長說了,這兩天別離開,不定什麼時候有事。若是走開了,倒好像是存心不服從命令,那可不好。」

  田青道:「既是如此,你今天就回去一趟,快去快來,不見得下午了,還有什麼事。」

  趙自強道:「現在就快一點鐘了,我要跑回家去,怕回營來誤了二至四的操。六點該我上講堂講操典啦。」

  田青笑道:「真巧,趕上你今天是太忙。我得去寫回信,回頭就上操了。」

  田青笑著去了。

  趙自強向那塊薄板架的床鋪上一倒,床鋪板咯吱一下響,他也不管,架起腳來抖顫著,眼望了樓板,心裏想著,那話真是說不定,那位老姑娘,居然可以許配給我了。往北平城裏說,當然不能說她就怎麼樣漂亮,可是在海甸說,就是一等人才。她那漆黑的頭髮,溜圓的手胳臂,還有……這都不用想了,全好。有一次,我送兩碗吃的東西到她家去,和她的手碰了一下子,事後總覺得軟綿綿的,暖溫溫的,說不出來有那麼一種好處。我要娶了她做媳婦,新婚那天晚上,第一下子,我就得握住了她的手,把以前,我心裏這一分痛快,詳詳細細地告訴她。我想她,一定是低了頭,抿了嘴,只管微笑。那一個姿勢,在一對大紅蠟燭下看著,那是多麼有味。他心裏想著得意,手也就不覺得向床上一拍,他自己無原無故的拍上一下子,倒也無所謂。把一個剛進門的上士王士立倒嚇了一跳,向後連退了兩步,以為連長是向他發什麼氣呢。

  趙自強看到門口一個人影子一閃,不知何人來了,也就跳了起來。看到上士在那兒站著啦,便笑道:「我剛才一高興,拍了一下床,你嚇著了吧!沒關係,將來你可以多喝我幾杯喜酒就是了。你娶媳婦的時候,辦的是什麼酒席?」

  這幾句話,真有些突然而來。他想。為什麼連長好好兒的向自己說起娶媳婦的事來了。可是連長問了,又決不能一句話都不答覆,便笑道:「我還沒有家眷呢。」

  趙自強搖著頭道:「別耽誤了,有機會就說一個吧。我知道你一定是說現在手邊沒有錢。其實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,那也用不著花什麼錢。再說,你現在先定好了,將來有機會再娶過門,那也要不了多少錢。」

  王士立一想,趙連長哪裏來這種經驗,突然的告訴我聽。而且,誰也沒有惦記到娶親的這件事上來,他為什麼把這話來告訴我?可是心裏儘管疑惑著,表面上卻不好有什麼表示,就向他笑道:「連長說的是,我托重你,將來看到相當的,給我說上一個。」

  趙自強微笑著點了頭道:「那一定,我路上沒有人,我也可以托我們親戚,給你找一個相當的人。我們親戚家那老太太,十分的好,而且又熱心,遇到這些事,一定可以幫忙。一個人只要是吃過苦來的,總會做好人。」

  趙自強說到這裏,他對他的新岳母,不免誇張一陣。

  然而王士立卻是茫然,他的什麼親戚,親戚什麼樣一個老太太,這完全不知道。而且與趙連長共事多時,也從來不曾聽到說他有什麼親戚,現在忽然大事誇張起來,這倒不解何以半夜裏會殺出一個李逵來。

  趙自強看他有些猶豫的樣子,這才想了起來,自己並未言明快要訂婚,人家知道什麼親戚。再說,這婚事也不算就成功,怎麼好對人說楊家就是自己的親戚呢?這就向著人有些難為情了。於是向王士立道:「我今天太高興了,所以說了許多高興的話。過些時候,也許你就明白了。」

  王士立道:「是的,補充來的那些弟兄,這幾天總算教導得有些上軌道了。將來比較起來,也許是咱們的成績最好。」

  趙自強聽他如此說著,倒哈哈一陣笑了,他不但是聽說了那蠢豬一般的新兵,他會高起興來,就是到了講堂上去講功課的時候,看到他那新的弟兄,都一視同仁,並不煩惱。在嚴厲之中,對弟兄放出仁慈的樣子來,以為他們為了窮來當兵,根本缺乏知識,怎能怪他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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