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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▼第十二回 寒賤苦從戎病夫落伍 犧牲甘解甲戰士多情

  原來這一番集中的軍號聲,是很平常的事,乃是晚間九點鐘點名以前應有的舉動。今天的值日官,另外有人,趙自強無須前去,自己匆匆忙忙地跑上樓來穿衣,那簡直是毫無意思的舉動。所以他自己一想,也不由得笑將起來。但是他的清醒時間,究竟是為時很暫的,過了十分鐘,他坐在床鋪上,又沉沉的想起來了。他想著,無論如何,明天要抽著片刻的工夫,回海甸家裏去看看。這不為著別的,媒人和兩方面,都說得一切妥當了,若是男家不向女家去有一點表示,這倒好像男家有些打退堂鼓。豈不是把事情無形擱下來了?哪怕回去十分鐘呢,也應當回去一趟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幾天,正是總司令要來檢閱的日子,設若自己回家去的時候,正是總司令來檢閱的時候,那就要闖下亂子,不知道要怎樣的收拾了。

  他坐著沉沉地向下只管想,忽然眼前一黑,原來是息了燈了。在息燈以後,也無事可做,他慢慢的躺下,又慢慢的想著,覺得楊家桂枝姑娘,既不是那十分維新的人物,但是她的裝束,她的動作,也並非頑固到那樣極點,這正是自己平常想的那標準人物,不但是娶她來做媳婦,就是平常市民公選,選個什麼區長裏長,自己也一定投這種人的票。自己覺得是個半新不舊的人,也就只有這種半新不舊的人才配自己對勁。他這樣想著,便覺的是和父親商量,向楊家求婚的這件事,那是千萬耽誤不得。

  假使我是楊桂枝的話,我心裏一定是這樣的想著,趙家哪天應當來提親了,哪天應當來放定了,哪天應當擇定喜期了。在一個要做新娘子的人,對於這種事情,都少不得一樣一樣去想像的。然而自己若是不回去的話,那會讓她第一個啞謎就揭不開來,她豈不要大為掃興之下?楊家的事,自己是知道的,這婚姻在桂枝本人,可以做一半主。現在若把桂枝得罪了,就是這件事,有一多半難望成功。萬一事情壞了,那豈不是合了一句俗話,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。如此一想,他心理的事,放擱不下,哪裏睡得安穩?一人在床鋪上,翻身向裏睡一會兒,又翻身向外睡一會,眼睛雖然閉著,神經倒更是敏銳,醒著的時候,所不能想到的事,於今都想到了,假使我現在把楊桂枝娶到手了,以後我就真正的有了家,免得父親帶了一個聽差,住在一所深院子裏,縫聯補破,燒火煮飯,一切都是自己料理,仿佛是個掛單的和尚。等到有了兒媳婦進門,這些問題,自然,也就迎刃而解。再過兩年,我父親一定可以抱孫子了。到了那個時候,我就是隨軍在外,也有人安慰我的父親,我不必像現在一樣,覺得老是對父親不住了。

  他越想卻越是興奮,越興奮卻也越是要想。自己也有點醒悟,這樣的想下去,何時為止,非想到天亮不可!真想到了天亮,明天起來,當然,不能有什麼精神。軍人是首重振作精神的,若是明天就是檢閱的日子,自己沒有精神,那如何能對付過去這一個難關,自己趕快去休養精神吧,養好了精神,渡過這個難關以後,再來安心安意的進行婚事,那總不算遲。今天晚上,第一項工作還是睡,別的可以不想了。於是按住了心上的思潮,下決心去睡。

  如無神經興奮起來了,卻也是不聽人的指揮,窗子外面,風過天空聲,那樹枝經寒風摧折,蔔突打擊屋瓦聲。士兵屋子裏的鼾呼聲,卻是一陣一陣,送到了耳朵裏來。耳朵既是未曾聾,人是醒的。這聲音決沒有不聽到之理。既是聲聲都聽見,自然就睡不著了。也不知是什麼時候,他自己用了一些玄術,弄得自己和桂枝見面了。桂枝今天打扮的是更為豔麗,穿了一件粉紅色長衣,在漆黑的發鬢角下,倒插了一朵紅花,這陪襯著她的面貌,別有一種洋洋的喜氣,莫非她是做新娘子了。要做新娘子,那當然是嫁我。他如此想著,似乎桂枝已把他的心事,洞若觀火的猜出來了。她瞪了眼道:「你不要做那些夢想。以為我能嫁你嗎?」

  趙自強這倒炸了,嫁我不嫁我,那不要緊,為什麼放出這種驕傲的樣子來。便道:「這又不是我胡說的,自有人做媒為證。你忽然變了心,莫不是要嫁甘二爺?你要知道他,現在窮得要死,連飯碗都找不著,還是我給他想的法子呢?」

  桂枝道:「你不要在身後糟蹋人,我嫁他是嫁定了,你聽,他接我的花馬車來了。那不是奏著音樂隊嗎?」

  趙自強聽說,仔細一聽,這可不就是吹著軍號嗎?然而這號聲並不是愛情曲子,乃是起床號,趙自強猛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呵喲!哪裏有什麼人結婚,原來是自己做夢。這用不著什麼考慮了,自己趕快起床。

  當連長的人那總是比士兵自由而且舒服得多。在趙自強剛起床之後,他的隨從兵已經進房來了,和他整理床鋪,送洗臉水來。這個日子,依然是夜晚很長,趙自強剛到窗邊一望,就看到天色依然是銀灰的,星星是稀了,幾個如杯口大的亮星,好像是小電燈泡,在半空裏很孤零的向下沉著。那郊外的寒風,在早上它是更有力量,尤如帶著稀薄的鋒口,向人臉上刮著。趙自強看了天色,在寒氣中打了兩個呵欠,心裏正想著,當兵的人,實在太苦,這樣早就起來,叫那年輕的姑娘,嫁給軍人……趙得全,有。劉進升,有!一種點名的粗暴短促聲,由寒風裏傳了過來。他又想了,我不要不知足了,當連長的人,從從容容起床,從從容容穿衣穿鞋,洗臉漱口,太自由了。可是他們士兵呢?

  軍號一響,第一個是班長骨碌跳了起來,十分鐘之內,連床鋪都要整理好了,然後到院子裏集中站隊,聽候點名。這十分鐘的工夫,在我只是由床面前走到窗口來罷了。裹腿是不曾打,摸摸衣服,領下的鈕扣,也不曾扣著。都是人,這也就可以滿足了。他想到這裏,心曠神怡起來,把服裝整理好了,也就到了七點鐘,這就上操了。這時,天上的星星是沒有了,然而天空也只有一點微微的亮,昨晚上的宿霧,兀自籠罩著全操場未曾全收,平常中產之家的人,在這樣的寒天出來,在皮袍子之外,縱然不穿一件大衣,也要卷上一條圍巾。

  可是大兵們怎麼樣呢?只是上身穿一件破皮襖,下身一條棉褲。皮襖大半掉了毛,那還罷了,不堪的就是棉褲。那裏面的棉絮差不多總是舊棉絮重彈的,這哪能夠有什麼暖氣。趙自強心裏想著,走到了院子裏,就和排長帶了兄弟們,向操場來。兵士們到了操場,立刻就做跑步運動。趙自強也就跟著他們跑了起來。原來早上起開跑步,這是北方軍隊特有的辦法。天氣冷到點水成冰,衣服不能抗冷,周身的肌肉,都不能去聽自己的指揮,而且兵士還托那其冷如冰的槍桿呢。這還怎樣的去下操,所以一到下操時,不問一切,首先就開跑步起來。跑得周身出汗有了暖氣,這就開始操了。

  這一天早上,卻是特別的冷,天亮了許久,太陽還不曾出來。半空裏陰暗暗的,好像是要下雪。趙自強究竟是昨晚上沒有睡得舒服,他沒有那樣拼命的跑,身上倒也不感覺怎樣的冷,只是兩隻手垂在外面,手指頭凍得生痛。本待帶上袋裏的一雙手套,可是看著大兵們,就不想帶了。當軍官的人,願意人家說他不如兵士能抗冷嗎?因為這一兩天,軍士們買的手套,原放在儲藏室裏的,現在快要檢閱,都拿出來,預備著擺樣子,連長帶了手套,兵士豈能不帶?因之趙自強將手挪搓著,站在一邊,看排長們教操。

  可是站住了不要緊,這宿霧裏刮來的冷風,把兩隻耳朵,吹得如小刀子不斷的修割一般。北方軍帽,都有兩個皮護耳,但自有護耳以來,未曾見人將這護耳取下過,所以趙自強站在這裏,只管是覺的耳朵冷,卻永不能記起帽子上有兩隻護耳可以放下來的。他想著,這樣的跟著看操,這身上的冷,決計是除不了的,於是把一連人集中了,自己就站在隊伍面前訓話。對於這些弟兄們,要談什麼高超的思想,當然是不必,這就向大家道:「我這兩個禮拜告訴你們的話,你們都得記著。我們總司令來檢閱我們的軍隊,若是我們能考個第一,這可大大的有面子,將來總司令賞下來……」

  趙自強提起全副精神來說話,打算把身子這一股子冷氣,可以去掉。就在這個時候,卻看到隊伍裏,有個兵士,臉上變了色,扛了一杆槍,只管有些東歪西倒。便叫道:「盛世民你怎麼了?」

  盛世民不敢答話,立刻挺了胸脯子,將槍扛直。但是他這種強自支持的辦法,究竟不能持久,不到幾分鐘工夫,他的身子又晃蕩起來了。趙自強看他那樣子,知道他身上有了病,正想問明瞭情由,叫他就下去,那兵士已是等待不得,連槍和人,身子向前一栽,滾倒在地上。趙自強看了人家這樣子,當然是不能再加責駡,叫兩個兵士,先把他搭回連部去。這兩名兵將他搭到了寢室裏,就問道:「你是怎麼了?」

  盛世民哼道:「褲襠裏又癢又痛,簡直是要了命。」

  一個兵道:「哈!這是繡球風,是咱們當大兵的人專有的病。他媽的,被服廠的人,偷工減料,只顧自己發財,把這樣麻包似的棉襖,給當大兵的穿。」

  說著,用手摸摸褲襠道:「你瞧,冷風鑽進去了,就是繡球風。這個症疾,可不大好治。你和連長商量商量,想法子在營長那兒請病假出去。你千萬可別上軍醫處那兒治病,我是知道,你是內科,給你一點苦硫吃吃,你是外科,給你塗點凡士林,好藥是有,犯不上給當兵的治病,人家還可以拿出去賣錢呢?反正打扣頭賣給幹這行的,還怕沒人要呀!病治不好,你死了是活該,有人報上燒埋費去,還可以占點光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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