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一路福星 | 上頁 下頁


  黎嘉燕連連點頭說著請便請便。王小姐在三分尷尬的情形中,就離開她走去。這南區公園是半邊山崗。一條馬路,築成了之字形,順著山勢,彎曲到山腳下去。黎小姐站在坡子上,正好看到他兩人並著肩膀,順了路向下走。當他們走到兩個彎子下的時候,擠得更近,手臂又挽著手臂了。黎嘉燕呆呆地看了一陣,心想到王小姐說一百個自主,這位李先生對她形影相隨,必然也是在一百個自主以內的。海闊天空,他們這一對兒,來去自由,是多麼令人羡慕。想到這裏,她再抬頭看看那枇杷山頂還有二三十丈高。爬到上面,正是吃力。孤單單的,站在那山頂上有什麼意思?若不到山頂,揚子、嘉陵二江,又不是一眼所能看到,那還是放棄了這個志願吧。

  這樣,躊躇了幾分鐘,看了南區公園,除了由此經過的行人,並沒有在這裏覽勝的遊客。太陽在揚子江南岸的西頭,已是變成雞子黃色。隔江重重疊疊的山峰,全被薄霧罩著,由青變成黑色。只有太陽附近,那橫拖在天腳下的煙霧,劃出了幾長條金紅色的雲片。這是天色快晚的景況了。算算在重慶的時間,也不過是四十八小時,應該去收拾收拾行李了。這一回是坐長途汽車,並不能帶過多的東西。這應當把大箱子存下,買兩隻手提小箱子。其次是用結實的網籃裝著零碎,預備些結實的繩子捆著行李。歸併行李,也許要整天的工夫,實在也沒有工夫遊覽了。她心裏想著事,兩腳就自然地向那寄住的吳小姐家裏走去。

  重慶住家的人家除了特殊階級,普通都是住著一間房到三間房。這位吳小姐的父親,是個中等公務員,也就在冷巷子裏一所平房裏,分得了兩間半屋子,兩間是臥室,半間是堂屋,七八口人,已經擁擠得沒有法子插足。黎嘉燕來了,就和吳小姐住在堂屋後面板壁隔段裏。這是條黑巷子,就只能直搭一張小鋪。上床還得側了身子,不然就在鋪頭上爬過去。她這樣住著,自是十分不安。但到了晚上,反正上床睡覺,倒也沒有什麼痛苦。只是白天卻相當苦惱,這堂屋是三家共用的。人來人往,坐著不能看書。那兩間臥室,是長輩兩口子帶兩個大孩子,晚輩兩口子,帶兩個小孩子,也不能久在人家屋子裏坐,所以她只有終日在外面瞎跑。

  這時,她也顧慮著,到了吳家去,又是在堂屋裏坐著發呆,這太沒有意思。到了那裏,先看看自己的行李,估量著差些什麼,晚上拿著錢出來再辦。她是這樣的設想,躊躇著到了吳家。她到了天井裏,就讓她喜出望外。原來歸效光正單獨地坐在一把破舊木椅子上,面前放了一隻加大的柳條包、兩捆粗麻繩、一隻手提黃漆牛皮箱子,另外還有個舊帆布的行李袋。歸先生看到,早是起身相迎,笑道:「我算著你也該回來了。」

  黎嘉燕搖搖頭道:「你猜得並不准,平常我總要到晚晌八九點鐘才到這裏來。今天我是想早點兒來,打算收拾收拾行李。」

  說時,她走到了堂屋裏,看看地面上放的東西,笑道:「你是比我籌備得還早,收拾行李的東西,已經預備得齊全了。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我的行李簡單,不忙收拾。這些東西,給黎小姐辦的。你看還欠缺什麼,我再去替你辦。」

  黎嘉燕笑道:「我並沒有拜託你替我辦啦。」

  歸效光好像是早料到有這句話,臉色自然,一點兒也不紅,他笑了笑道:「黎小姐是什麼都可以自決的人,這些小事,當然不需要別人代辦,恐怕也辦得不合意。不過我既然被公推為幹事,一切同伴的事情,我都得盡力。若是辦得不好的話,儘量可以改正。」

  黎小姐看看他,抿嘴笑了,點頭道:「出門也無非用的是這些東西,倒沒有什麼不合意的。這些東西,你辦了幾份?」

  歸效光道:「我就只辦了這麼一份。」

  黎嘉燕笑道:「這就不對了。你說的是給同伴服務,現在單單地為我辦這一份,那還是為我代辦的了。」

  歸效光這倒沒有了話說,只是微笑。黎嘉燕笑道:「那我謝謝你了,你一共花了多少錢。」

  歸效光道:「沒有花多少錢,你就不用問了。」

  黎小姐笑道:「你這又不對了,你當幹事的人,給同事採辦東西,都得你墊錢,你家裏帶了多少錢來花呢?」

  歸效光笑道:「我是零零碎碎買的,花了多少錢,我真記不起來,將來我開張單子給你就是了。」

  黎嘉燕點點頭道:「這倒是個辦法。那麼……」

  她把這句話說得拖長了,將一個食指比著腮幫子,低了頭沉思著。歸效光不知道她有什麼話要交代,要追著問時,已是接連碰了幾個釘子了,也就只好將兩手插在褲子岔袋裏,斜伸了一隻腳站著,望了她微笑。黎小姐走近一步,向他低聲笑道:「這是我朋友家裏,我不能好好地招待,我請你去吃個小館吧。」

  歸效光聽了這話,情不自禁地心裏跳動了幾下。自從和黎小姐共事以來,前後總有三年多,不但是自己沒有受過她的招待,就是同事方面,也沒有看到人受過她的招待。她今天打破了慣例,單獨請吃飯,這個寵遇,實在叫人銘感五衷。因笑著點了頭道:「那就不敢當了,還是讓我做個小東吧。」

  黎嘉燕臉上不表示生氣,可也不發出笑容,望了他道:「這話我就有點兒不解了。我請你吃飯,你說是不敢當。可是你請我吃飯,就以為我敢當嗎?男女交朋友,總不要存著那個女人是特殊階級的觀念才好。」

  歸效光心裏想著,真是糟糕,越怕說錯了話,越是把話說錯。越是怕舉動上忤犯了她,就越忤犯了她。她那張瓜子臉,畫眉眼睛,在喜氣洋洋的時候,實在也就是一種聰明伶俐的樣子,引著人家又喜又愛。反過來,若是她不高興,那精神卻又就真是冷若冰霜,讓人見著她沒有生氣。不過她那番奮鬥的精神,卻又是讓人可以佩服。結交這樣的女友,實在叫人不好伺候,但又絕對好伺候,她並不需要你陪著看電影、買東西、吃館子。他心裏是這樣地想著,臉上透出極不自然的微笑,呆站著卻沒有作聲,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掏摸著袋裏的東西。黎嘉燕見他周身是不自然的樣子,也覺得對於人家那番好意,是過分漠然,便道:「我的個性是這樣,其實有時也很後悔,說話是太沒有含蓄了。老同事,你原諒點兒吧。」

  她露著兩排白牙齒,嗤嗤地一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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