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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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八章 已是今宵更可憐 王玉清在蔡家,儘管出著氣,蔡氏夫婦都是笑著忍受了。要什麼東西,他們沒有回答一個不字,也完全接受了。玉清要憑據,蔡為經更不考慮,當晚就寫了一張二十畝田的送字,交給王好德拿著。玉清長了十九歲,實在沒有這樣舒服過。只是一層,不敢回家,王好德夫婦,也勸她不要回家。所以勸她不要回去,倒不是怕東家不放心,為的是家裏那個跛腳兒子話不好說,還只有瞞著他呢。當然,王好德說是留女兒在蔡家趕嫁妝衣,玉發也沒有什麼不相信的。 玉清住在蔡家,既是不出門了,從頭至腳,都換了玉蓉的衣鞋。到了九月初一,藏在張氏臥房後的廂房裏就不出來了。親友到門,她是一概不見。但是她換了新娘的嫁衣,半側了身子朝裏坐著,有人隔了窗戶向裏探望,新娘子活龍活現,人家也沒有什麼疑心,只是說姑娘害臊而已。半下午的時候,花轎來到,玉清照著老規矩,蓋上了頭巾,然後才由張氏扶著,走到堂屋裏上轎。親友們雖然覺得新娘子在出嫁的前期,不和賀客見面交談,有些違背人情,可是蔡玉蓉三姑娘那個脾氣,無人不知,這回准是她鬧彆扭,也不曾想到別的事情上去。夫家看到新娘子上轎,那決沒有錯誤,也絲毫不去猜想意外。玉清的母親劉氏得了蔡為經夫婦的許可,另備了一乘小轎將她抬著,搶先趕到馮家去和女兒佈置防務。新娘一出門,蔡氏夫婦,總算過了一關,但聽下文了。 那位作新娘子的王玉清,先是要出一口氣,後來又受著許多利益的引誘,慨然的擔任下了這個新娘代表,倒是心裏很痛快的。可是到了八月三十晚上,她想著明日就要坐花轎了,這若是嫁過去讓人識破了,怎麼下臺呢?若不識破,是不是可以照預定的計劃,第二日可以回來呢?心裏上上下下,很是有些害怕。不過一切事是車成馬就了,現在說是不去,那可是不行的。這晚上,照鄉下規矩,是新娘母親伴宿。 張氏外表作得活像,老早的就和她在廂房裏坐著,再三的安慰她,又許了事後認她為乾女兒,又給她戴上高帽子。說她是位能幹姑娘,絕對辦得不露馬腳。玉清又被鼓勵著,更說不出退縮的話了。九月初一,是五更雞叫就起床。洗澡理髮換衣服,全是張氏劉氏在旁照料。日出以後,送親的親友來了,張氏教玉清將廂房門關上,說是新娘子在八字上忌見生人,不許說話,親友們可以隔了窗房看看。這在封建迷信的習慣上,也是有的,也沒人敢勉強要和新娘子說話。大家隔著窗戶,看了新娘的側面和身材,一點沒有錯,甚至連玉蓉半年多有毛病的謠言,也證明是不確了。玉清坐在屋子裏,雖然知道房門關著,人是進不來的,但是心裏總那樣想著,萬一有人撞開門進來呢?這些人裏面,也有熟人。蔡玉蓉變成了王玉清,那豈不糟糕?她越想越害怕,也越不敢回頭向窗子外看。她倒有些變態心理,希望花轎快些來,好坐了走開。 熬到下午,花轎來了,張氏進來和她穿上了嫁衣紅袍子,蓋上了頭巾,他倒是心裏好笑起來。這是哪裏說起,平白的作起闊新娘子來了。自己是位窮人家姑娘,鄉下規矩,穿件紅衣服,無聲無臭的,找兩個人抬乘小轎,也就出嫁了。哪裏有這分風光?及張氏將她挽扶著,引到堂屋,鑼鼓喇叭在前院響起,先對蔡家的祖先拜上了八拜,作辭祖禮。她一面拜著,一面心裏好笑,你蔡家祖先不也在上面好笑嗎?這蒙頭巾可以騙人,也可以騙鬼嗎?拜過了祖先,耳朵聽到音樂,腳下可看不到路,糊裏糊塗,讓人家扶上了轎子,隨著也就抬走了。她坐在轎子裏,由蒙頭巾底下向四周張望著,黑漆漆的,什麼都看不到。她料著是四圍不通風的,也就掀起蒙頭巾一角左右張望著,果然是內外隔絕的,索性就把它取了下來,兩手抱在懷裏悶悶的想著,說也奇怪,我居然坐上花轎了。這是多少鄉下大姑娘所癡心妄想不到的。不是有錢的娘家,有錢的婆家,哪裏有花轎坐?在前幾天,作夢不會想到嘗嘗這個滋味。這滋味現在嘗到了,像是坐在悶葫蘆裏似的,這有什麼意思?奇怪得很,許多大姑娘自從懂事以來,就想坐這乘花轎,坐了花轎,又怎麼樣,還不是像我這樣糊裏糊塗作瞎讓人抬走。 她悶想著,只覺身子被抬著微微的顫動,有時身子前後俯仰,可想到是轎子上坡下坡。除了這個,什麼也不知道。不明白到了什麼地方,也不能估計走了多少時候,將手撫摸了轎子的四方,都是硬板子,雖然左右有兩塊玻璃窗戶,也都是轎外的紅布給它遮蓋了。轎板子也有幾條縫,有幾條太陽光,由轎板縫裏射進來,黑暗中移著銀色的線,這是唯一可解悶的玩意。轎子前,一隊古老的音樂隊,嗚嗚啦,咚咚嗆,有一陣沒一陣的奏著。有時,聽到轎子外一陣喧嘩,知道是經過一座村莊了。 這樣的情形下進行著,玉清始終是在糊塗中。忽然一陣爆竹聲,那隊音樂,也就吹打得有些拍子了,轎於前後就人聲如潮湧。她知道是到了馮家了,心裏有些怦怦亂跳。趕忙就把捏在手上的蒙頭巾,把頭來遮蓋上。仿佛中是轎子停住了,但聽到說話、笑聲、叫喊聲、吹打聲、鬧成一片,也不知道轎外搞些什麼。隨後轎門開了,就有兩個女人走到轎門邊來。因為在蒙頭巾下,可以看到來人的下半身衣鞋。這裏有個人說:「新娘子,隨我來吧。」 於是就被兩個婦人挽下了轎子。自己雖明知一切是假的,可是到了這個時候,就得假戲真做,由人引著。自己低了頭,在蒙頭巾下,看到周圍全是人的下半身。腳下看到了大紅氊子,身邊站著一個男子了。四圍都是笑聲的時候,在紅氊子上站定了。旁邊有人喊著,「先拜天地,後拜祖先。」 玉清就被攙扶的婦人輕輕按著,跪了下去,她又明知道這是在拜堂。雖然覺得這事情是人生只一次的,然而這回並不能算數,也不應和一個無關係的男子同作這回事。然而她不能稍稍抗拒,只有受著人家的引導,拜了又拜。有人喊著,拜父母。上面似乎又來兩個人坐著。玉清想著,這才奇怪呢,我對這兩個不相識的人下拜。可是那扶著的婦人,還對了耳朵輕輕的說:「公婆在上,恭恭敬敬的拜呀。」 她自然也就拜了。最後,那個喊的人,就喊著夫妻交拜了。她被人扶著轉了身,面對了同拜的那個男子。歡笑的聲音就四周叫喊起來了:「新郎跪下,新郎跪下。新娘不要動呀。」 在大家亂叫聲中,有人發言了,像是個長輩,他道:「文明點,讓他們相對鞠躬吧。」 玉清也不知道對方拜沒有拜,但被旁引的人,扯著衣襟微彎了幾下。有人又喊著:「新郎新娘入洞房。」 洞房這兩個字,在鄉下女孩子聽來,真是可以讓人心跳一下的事情。但也不容她多所考量,大家像眾星拱月似的擁著進了新房,進新房,這也是她理想著的。因為她鼻子裏嗅到一種新的油漆氣味,又是一些香氣,這不就是一種新房裏的陳設品發出來的香味嗎?她迷糊著被人引在一把椅子上坐了。接著就有人喊叫看新娘子呀,新郎快挑頭巾。說著,她在頭巾下,看到有人過來了,伸著一柄秤桿到了頭巾下。她知道這是要和生人見面了,同時,自己也是急於要看著這是怎麼一個環境。眼前一亮,頭巾是被挑開了,她隨著一低頭卻又很快的向對面橫掃了一眼。她也不解是何緣故,儘管這個挑頭巾的新郎,那是和自己無關的,然而總不能不把這個人丟開不管。 她首先所注意的就是這個人,也正和那個人一樣,也是急於要看新娘的。兩個人不約而同的,四目相對。玉清是首先吃了一驚,這位新郎五官端正的一個長方臉,兩隻英光射人的眼睛。頭上的分發,烏緞子似的罩著。身穿一件藍綢夾袍子,丰姿翩翩的站在面前,看去也不過二十開外的一位青年。她沒想著新郎是這麼一位英俊少年,她理想著好像蔡玉蓉這種女子,就不會有好丈夫,一直到拜堂,還是這樣想著。 現在看到這個人,完全是和理想相反,這倒和新郎表示同情,這麼一位青年,怎麼和蔡玉蓉這樣一個女子結婚呢?她在想的時候,不免又撩著眼皮,看了新郎一下。新郎倒是見過玉蓉的相片的,新娘子穿了新衣服,再加上化過了妝,比相片還要年輕些呢。心裏一高興,臉上都帶著笑容。在新房裏的賀客,大家就鼓掌叫了起來,新娘子好漂亮,新郎官都笑了。於是新郎索性的笑道:「你們笑得更厲害,那就不說了。」 有人說:「現在笑得厲害算什麼?晚上我們鬧新房,絕對鬧個通宵,那才是笑了。」 又有人說:「何必晚上,現在我們就鬧呀。」 那新郎見事不妙,笑著就要跑出去。但是這喜劇並沒有完,接著是被人擁著新人在床上同坐,喝交杯酒,撒果子讓小孩子搶。這屋子裏始終擁滿了人,不斷的喧笑。足鬧了二小時,玉清是糊裏糊塗聽人擺弄。最後新郎逃跑了,笑聲停止,玉清的神志才恢復過來。母親劉氏穿了件新的毛藍布褂子,已是悄悄的站在身邊了。她改了口了,輕輕的道:「三姑娘,我在這裏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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