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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玉清向她看了一眼,表示著知道了。

  這時,她在不抬頭的姿態中就向這屋子四周打量著,見牆壁粉刷得雪白,紅色的木器,雕花的木架床,床上是花布被罩,紅綾子被褥。細夏布的帳子,面前掛著繡花的帳簾,還掛彩色的絲線穗子。條櫃上擺了玻璃花罩,大時鐘。梳妝櫃上擺著紫漆雕花嵌羅鈿的梳妝盒,大的瓷瓶,小的白銅罐,看去都是光耀奪目。她心裏就想著,這大部分是蔡玉蓉的嫁妝,小部分是馮家代辦的。但無論怎麼樣,玉蓉將來會舒舒服服在這屋子裏住著了。她想著的時候,腳踏到了地板,她又覺著這也是舒服的一種。鄉下人一萬家人裏面,也難找到一家有地板的。她在賞鑒這屋子,也就不住的在想著。

  天色是慢慢的黑了,那方桌子上一對白錫燭臺插上的兩支龍鳳花燭,正是燃燒出三四寸高的火焰,只是在空中搖晃,於是屋子裏的人影,也就跟著有點搖晃。她正沉靜地想著,洞房花燭夜已經來了。不管是真的是假的,自己是新娘子,而又在洞房裏,原來所定的計劃,怎樣來實行呢。只是屋子牽連不斷的,都有人看新娘子,除了見人站起,然後坐下,她照著封建社會的習慣,是不開口的,她也就沒有工夫和坐在身邊的母親商議什麼。好容易得著了個機會,外面有人叫,各位客人請入席呀,於是在屋子裏的賀客都走開了。

  劉氏一看屋子裏沒人,抓了玉清的手,低聲道:「孩子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玉清道:「我心裏慌得很!」

  劉氏道:「我們不是說拜堂以後,你就裝病嗎?現在可以裝起來了。」

  玉清道:「我簡直弄得六神無主,連裝病都忘記了。媽,你看,這人家多麼有錢。」

  劉氏道:「那是自然,新郎也是很好的一個人,咳!可惜,我們是假的。」

  玉清對這話還沒有回答呢,新郎卻好是進來了。他已不穿長衣,換了一道淺藍色的西服。他帶了笑容向劉氏一點頭道:「這位伯母,你也去入席呀 !」

  玉清看著新郎進來,早是低了頭。新郎和她母親說話的時候,她在椅子上半扭了身子過去。誰知新郎穿了洋裝,就和鄉下普通新郎不同了。他低聲笑道「蔡小姐,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子,怎麼也是和鄉下新娘子一樣呢?為了家庭的逼迫,這舊的儀式,可以完全交代了。現在可自由點了,你不必守那些老規矩,吃點喝點,都可以。」

  玉清聽到他以女學生相許,這倒不可馬上就露出了馬腳,於是扭正身子來,抬頭向新郎看了去。可是生平第一次的事,根本就不知道怎樣開口。加之母親又站在面前,更是透著尷尬,她忙中無計,對人忍不住一笑,又立刻低下頭去了。劉氏在旁看到姑娘這情形,覺得有些不妥,只把眼風飄了過去,可是玉清並沒有理會。玉清將紐扣上掖的手絹取下來,又掖上去,然後牽牽衣襟。那新郎站在面前,又不肯走,三個人都僵著沒有說話。

  這時,房門外一陣哄笑,男女來了一大群。有人喊著新郎偷著和新娘說話了,罰他呀!罰他呀!新郎笑道:「你們胡鬧什麼?我是來請這位老太入席的。」

  他說是這樣說了,沖出重圍就跑了。有人就笑說:「這也難怪,郎才女貌,你看這是多麼好的一對!怎麼不找著機會說話呢?」

  賀客們說笑著去了,屋子裏又剩下了劉氏母女二人。她就悄悄的向玉清道:「孩子,你快裝病吧。我看,今晚上鬧新房,他們一定是很厲害的,你犯得著去作這傻事嗎?」

  玉清道:「鬧也好,鬧到天亮,那不就不用得我們耽心了嗎?」

  劉氏道:「他們馮家有上人,有年長的親戚,也不會讓大家鬧新房鬧到天亮吧。」

  玉清道:「到了那時候再說吧。立刻教我裝病,我還是裝不來呢。」

  劉氏看看她女兒,也就沒說什麼了。大家吃過喜酒以後,男女一群,擁到新房來鬧新房。劉氏早搶著吃過了喜酒,緊緊的在女兒身邊陪伴著。可是作伴娘的,只能和新娘略事招架,決不能攔著人家不鬧。她心裏唯一的打算,就是玉清趕快裝病,偏是玉清受著任何的吵鬧,她決不裝病。像鬧新房的老套,最難過的兩關,在床架上插著一朵花,要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來,又將一塊銀元,放在新娘子嘴裏咬著半邊,要新郎用嘴銜著在外的半邊拖了出來,新郎新娘也都做了。

  劉氏在旁邊看,心裏十分的不好受。養了一位十八九歲的大姑娘,可以和一個陌生的白面書生做這些事嗎?然而賀客說了,不這樣做他們不散,新郎新娘就為了這個條件所屈服。劉氏看到表演了最後一幕,暗中不住扯著玉清的衣襟。而她側了身子坐在床角邊一把椅子上,只是低頭不語。

  這時,有一位老太太來了,大家喊著姑奶奶。照鄉下規矩,乃是送房的。這人出馬,賀客就非散不可。姑奶奶站在屋子中間,向大家笑說:「好了,大家可以休息了。鬧新房有三天呢,明天再鬧吧。新娘子累了一天,也該休息休息了。」

  年長的聽說,自然走開,年輕的被姑奶奶連推帶扯,也扯走了。然後她向劉氏道:「沒什麼事了。老太太,你也到外面去喝碗茶。」

  劉氏聽說,連答應是。她站在玉清身邊,又暗暗的扯了她的衣襟幾下。然而她不裝病,她也不理。反之,她竟是把腰身一扭,姑奶奶笑道:「老太太,你出去吧,交給我了。」

  劉氏沒法可賴在新房裏,只好出去。新郎見屋裏沒人,不好意思,假裝也要走。姑奶奶一把將他抓住,笑道:「過了子時了,新郎不能再出洞房,我給你帶上門。」

  說著,她退身出去,將房門帶上。在外面叫道:「把門閂插上,窗子關好,仔細人家偷新房。」

  新郎倒是聽話,就這樣做了。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了,玉清抬頭一看,桌上那對龍鳳花燭,已燒去了三分之二,條桌上那時鐘,當當響了兩下。新郎坐在椅子上,撫摸著西服的領帶。她見到新郎是那麼英俊年少,心裏一動,要笑出來,趕快又把頭低了。新郎起身走過來,低聲問道:「你該累了吧?」

  她撩著眼皮看了一眼,沒說話。新郎道:「你可以先休息了,我得看看房外還有人沒有。」

  玉清這才抬頭看了他,搖了兩搖頭。新郎道:「沒有人了。」

  玉清噗嗤笑了,又搖了兩搖頭。新郎見她穿件粉紅色的夾袍,臉上又帶了三分紅暈,笑著露出了兩排白牙齒,紅燭光下,照得越發的嫵媚,便笑道:「不要害臊了。你是個受教育的女子,何必還作出這小家子像。」

  她還是一笑。不過她不低頭了,望著新郎有點兒出神。新郎道:「蔡小姐,你對這婚事的感想怎麼樣,還滿意嗎?」

  玉清先是呆著不說話,但又像要說話的樣子,猶豫了好一回,歎了口氣道:「談什麼滿意不滿意,不過就是今天一晚上的事罷了。」

  新郎聽說,倒吃了一驚,望了她道:「這話怎麼講?」

  玉清道:「唉!我實在不能不說了,隨便你怎樣辦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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