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蔡為經一聽這兩個人的姓名,他就是心裏一動。這兩位全是疏遠親戚,也是兩位小紳士。在七八年前,經他兩人作媒,把自己的女兒玉蓉許配了馮彩堂的兒子馮少雲。這兩個媒人,雖然有時也見面,但雙雙的光顧到家裏來,這卻是少有的事。不用多猜,這是為著女兒的婚事來了。不過女兒現在背著一個問題在身上,這時來提婚事,可以向圓滿上去猜,也可以向破裂上去猜。他鎮定了顏色,迎將出來。

  這兩位媒人,倒是一個裝束,全是新藍布大褂,頭上頂著一頂醬色新呢帽。見了蔡為經,也是同樣的行禮,深深的各作了幾個揖。看他們後面,第二進堂屋裏,各歇了兩乘小轎,小轎上還各有一塊紅氊子。這是喜事的象徵,那末,這是向圓滿路上走的一條路徑,他心裏先安穩了三分,回著揖將兩位媒人引進了他的帳房。他分明知道這兩人同來,為的是什麼事。不過他是女家,女家而又正帶著問題,他就不說婚姻這件事了。只是招呼家裏人預備茶水火食招待客人,彼此坐著,只說些閒話。

  這位胡月中先生年紀大些,已留有兩撇八字小須。他手裏捏著一個卷好了的幹毛巾,左右上下的小鬍子上抹了兩下,然後向著主人頓了兩頓身子,笑道:「今天我和桂先生一路而來,這意思,大老爹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吧?」

  蔡為經點點頭道:「煩動兩位月老,當然是馮府上請來的。但事先親家那方面並沒有通知我一聲,我也只能猜個大概吧?」

  桂立人雖是小紳上,他卻粗魯些,粗眉大眼,一個黑臉蛋,說話也就不怎麼考慮。他笑道:「你小姐身上的事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嗎?有道是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。這年頭,作父母的,是不可耽誤兒女的婚期。耽誤了兒女的婚期,父母是要負責任的。」

  蔡為經聽他這話,倒是臉上通紅了一陣。夾了一支煙捲送到嘴唇裏吸了兩口,舌頭卷著哩譏哩譏的說不出什麼來,只是勉強笑了一笑。胡月中怕是桂先生失言,立刻接嘴笑道:「誠然,是先要通知蔡府,我們這就是通知來了。馮彩堂先生說,他的大公子,下半年要到南京進大學了。現在若不給他完婚,也許會延到大學畢業後,那日子就太多了。馮府的意思,徵求蔡先生的同意,秋天就把喜事辦了。」

  蔡為經躊躇著道:「秋天就給他們辦喜事,那太急促一點了。我家裏是一點什麼都沒有預備,可不可以延到今年冬天呢?」

  桂立人連搖了幾下頭道:「那怕困難。馮先生的意思,正是讓他的少爺結了婚以後去上大學,這意思蔡先生也應該明白。年輕的人到了花花世界,那就是浮雲野馬的。可是結了婚,那就把這野馬加上韁繩了。」

  蔡為經笑道幹「那也不儘然。」

  胡月中將幹手巾抹抹鬍子道:「不管馮府的理由怎麼樣吧。男方既要辦喜事,照我們這地面的規矩,女方總是依允的。要由馮先生的意思,就把擇定的日期通知過來了。但是兄弟為了禮節周到一點,和馮先生說,還是讓我兩人先來一趟。我們也知道蔡大老爹膝下就是這位令嬡,當然有些捨不得,這沒什麼關係。完婚以後,馮少先生是要到南京去的。那時,你把令嬡接回來就是。而且馮先生說:今年秋天完婚,也是蔡先生的意思,上半年,你就說嫁妝全預備好了。」

  蔡為經道:「上半年,我倒是有這意思。不過現在才通知我,我覺得急促一點,讓我和內人商量商量吧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但兩位媒人,卻不肯作延期的表示。蔡為經心裏有幾分恐慌,又不肯堅決說不辦婚事。

  磋商了許久,只得了個折衷辦法,要求兩個媒人轉商馮家,把喜期擇後一個半月,理由是要到南京上海去辦點嫁妝。兩個媒人料著他是推諉之詞,但為了什麼推諉,卻猜不透。背著蔡為經商量了一陣,答應把他的意思,轉告馮彩堂,但明日是個好日子,一準明日雙雙送日子過來。兩個人的表示,好像喜期延長一個月,是沒有什麼問題的。蔡為經留著兩位媒人吃過一頓午飯,就送著他們走了。他心裏想著,這兩位媒人,雖是幫著馮府說話的,但是馮府也沒有趕著要兒媳婦的必要。自己又說是為女兒到上海南京辦嫁妝去了,這也是好意,料著馮府也不能不答應。所以當日和張氏商量一陣,也沒有固定的主張,只是等到了次日媒人來了,再為決定。

  可是到了次日中午,兩位媒人再來時,這形勢就大大出乎他夫妻意料了。因為胡桂兩人說明了,今日是送日子來的。這在鄉下的規矩,是不能徑直把媒人引到小客廳裏去的。必須在堂屋裏招待,以表示鄭重。所以蔡為經在第三進堂屋裏擺了桌椅,披上桌幃椅靠。大門外是用竹竿挑著長串子爆竹,派人把守著。看到兩乘轎子到了,立刻劈哩拍啦,就放起爆竹來。蔡為經穿了長衫,加上馬褂,斯斯文文的走到大門外站著,等了兩位媒人下轎,就彼此各作三揖,然後客客氣氣引到第三進堂屋裏來。這種儀式,是表示事情極端的鄭重,決不能含糊。

  到了堂屋裏,正面是蔡家祖先的神堂,神龕下,已點上了兩支大紅燭,也燃上了一爐香。兩個媒人站在堂屋中間,各向祖先深深三個揖,由胡月中向蔡為經作了個深揖,在長衫的袖籠裏抽出一個大紅紙封套來,笑嘻嘻的交給了過去。照著地方風俗,主人就要當著媒人的面,把封套裏面的紅紙全帖抽出來一看。這全紅帖分著幾個段落,每段有一套客氣話。中間就寫著擇定了的喜期。那上面寫得清楚明白,是農曆九月初一日。

  蔡為經看過,心裏一跳,連全身的肌肉,都跟著抖顫了一下,口裏也就隨著呵唷了一聲,但這是不能有什麼反抗表示的。昨日不該約著二媒人今日正式送日子來。今日若是用昨日那簡單隨便的接觸,那就不受什麼限制,現在當了祖先,在香煙繚繞之下,能把男家擇定的喜期駁回嗎?在平常不能駁回,就委屈辦喜事吧。這是八月十七,到九月初一,還有兩個禮拜呢。可是他想到女兒玉蓉,也正是在這一個禮拜前後,要作小嬰兒的母親。縱有千鈞的壓力,他也不能讓女兒如期出嫁呀。他看到了喜帖,心裏大大的驚動一下。但立刻也想到驚動是無補於事的,相反,也許引著媒人的疑心,就要壞事了。他照著規矩,將封套筒好,捧著向祖先神位作了個揖,供在神龕香爐下,然後引著兩位媒人坐下。

  他先笑道:「我昨天煩二位轉達親家,把日期延長,不想倒把日子縮短了。」

  胡月中拱拱手道:「這請原諒。不是我兩人不和蔡大老爹說話,是馮少先生在九月半的時候就要到南京去,依著馮老先生說,九月初一,本來就晚了。好在少先生已把大學考取,遲到幾天,也沒大關係,但太遲不得。若照大老爹意思,再遲一個半月辦喜事,那就到冬初了,這學期還能讀書嗎?馮老先生說,少年人第一步進大學,不要太誤功課。至於大老爹說為姑娘辦嫁妝的事,馮老先生說,時代不同了,不必守那些古套。大老爹疼愛姑娘,一定要辦,也可以事後補辦。」

  蔡為經聽了他這些話,真是哭笑不得,忙中無計,也想不出什麼推辭的話。同時,他預先約好著幾位陪客的大小紳士也都來到,他當了大眾,更是說不出什麼話了,媒人是依然擾了一餐午飯就告辭而去。他們曾再三問到,在辦喜事的儀節上,有什麼吩咐沒有。蔡為經根本就想不到這新娘臨時如何交卷,怎能談什麼儀節?口裏只說聽馮府的便。送媒人到大門口的時候,媒人再問一遍,他也是照樣答覆一遍。媒人走了,陪客也走了。蔡為經呆坐在堂屋裏半小時,料著大家都已遠去,他就一拍桌子,由堂屋裏直向張氏屋子裏跑去,叫道:「我看這事是怎樣得了?到日子我拿什麼人交出去?要我的老命了。」

  張氏正也是為了這事,坐在屋子裏發呆。蔡為經叫著跳進來,這就站起來相迎道:「你叫什麼?你怕知道的人太少了。」

  蔡為經道:「你看這件事怎麼辦?只有十幾天的日子了。」

  說著,背了兩隻手在身後,只管在屋子裏轉來轉去。走著路的時候,而且是不住的搖頭。張氏看到桌上放著水煙袋,順手提了過來,在抽屜裏抽出一根紙煤,正待起身向廚房點火去。蔡為經一把將她扯住,瞪了眼道:「我和你說話呢,你不要躲開我呀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