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玉交枝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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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,已是太陽偏西了,曹四老爹,將布傘撐著,頂在肚臍眼上,擋了陽光。口裏念著千家詩,「因過竹院逢僧話,又得浮生半日閑。」 很高興的回家。不過他這樣搞到的酒醉飯飽,也就是一餐,而且許了王好德的願心,也必得還。要作個問事的先生,自不能一次完事。過了兩日,想得了個機會,在半上午的時候,向蔡為經家走去。照著普通燒午飯鍋的習慣,這該打午飯米了。到人家去吃飯,不可太接近了開飯的時間,那就形跡太顯然了。曹四老爹一路盤算著,向蔡家走了去。在蔡家大門口左邊,有口橢圓形的池塘,四周有好幾棵大柳樹和半圈雜樹,這時,全是佈滿了嫩綠色的葉子的,太陽照著樹,反映得塘水碧綠。那不大有勁的東南風,由柳條子裏穿過來,在水面上拂著,水面起了層層的魚鱗紋。蔡大老爹今天上午,也許是算盤打得太累了,需要輕鬆一下。他正是背了兩手在身後,沿了塘岸,在柳蔭下面踱來踱去。 曹四老爹走向前拱了兩拱手道:「大老爹,今天上午得閒啦。」 蔡為經笑道:「一年三百六十日,都是這樣子,無所謂閑不閑,我估量這塘的水怎麼樣?假如再下兩場大雨,田裏的水夠了,用不著把這口塘放幹,我就買幾百頭魚苗放下去了。」 曹四老爹拍了手道:「妙極妙極,這緣是有意栽花花不活,無心插柳柳成蔭,我正為此事而來,我路上有兩個魚苗販子,正托我找銷路呢。」 蔡為經聽了他這話,想到心中一件事,不由得嘻嘻的笑了。原來曹四老爹,是四十以上的人,雖然趕上了新教育,但他兒時,新教育依然沒有打進農村。他念過一套四書,半懂不懂,又念過詩經書經,卻是始終沒有和書的內容發生聯繫。只有一本《千家詩》和一本《增廣賢文》,念得滾瓜爛熟,而對賢文,猶能運用自如。鄉下人把《增廣賢文》的形容詞,變成了書的簡名,叫著增廣,而且有個歌訣是:「讀書不講,如念增廣。」蔡為經到底是有錢子弟出身,念過私塾,也進過幾年舊制中學,肚子裏是比曹公的墨水裝得更多。遇到曹公賣弄文學,就忍不住笑了。 曹四老爹何曾解得,便問道:「大老爹,你何以發笑?」 蔡為經道:「我覺得這樣好的天氣,不能遊山玩水,老是在家管著這些柴米油鹽,有點俗不可耐。」 曹四老爹道:「府上的帳,不都歸大姑娘管嗎?」 蔡為經歎了口氣道:「真是一言難盡。她現在也為自由平等的話宣傳得醉了,說個自助自立。這些家庭小事,哪裏肯管。不過這樣也好,我沒有兒子,望她能和我作個兒子,支持門庭,我也就由她。據她說,她打算競選縣參議員,將來免不了還請四老爹幫忙呢。」 他一聽這話,將手拍著大腿,大叫一聲道:「贊成之至,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,誰說姑娘就不能競選參議員。西洋有個什麼國,就是女子作皇帝。內閣總理是小姐,各部部長,有太太也有小姐,人家就是強國呀。據說就只有陸軍大臣海軍大臣用的是男人。」 蔡為經道:「這是哪一國?」 曹四老爹正色道:「真有那一國,報上都登著的。」 說到這裏,他走近了一步,低聲道:「大老爹,你家非有一個參議員不可。你這麼些產業,大老爹自己又不大跑縣政府,有起什麼事來,政治上是缺少一點靠山的。大姑娘要競選參議員的話,我和她跑腿。」 蔡為經站著出了一會兒神,搖搖頭道:「恐怕不行,她年紀太輕了,而且這筆運動費恐怕也很是不少。」 曹四老爹道:「要花錢幹什麼?多有幾個人跑路就行了,這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。上午大老爹沒事嗎?我陪你談談。」 他說著,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,他竟是走在主人面前,引著他向屋子裏走。蔡為經也是因長日無事,很覺無聊,既然有個人來談談,倒也可以解悶,就陪著客到他那間身兼數職的書房裏去。曹四老爹放下手上的布傘,又作了沉重的顏色,問道:「大姑娘真是要弄個參議員作?」 蔡為經笑道:「我是說著玩的罷了,終不成二十歲的姑娘都去當參議員,把鄉下這些紳士都放到哪裏去?有些親友,倒是和我商量過,讓我出來。大家也都說了要支持我,不過人家不會白支持的,總要送些禮。錢少呢,無所謂,我就搞著玩玩吧。不過真是讓我搬出整捆的鈔票來搞這個事,那我又犯不上了。」 他說到這裏,也就提起了情緒,在那書架子下層雜貨攤上,找出了一盒紙煙和一盒火柴,放到帳桌上來敬客。他自然是坐在那錢櫃子上。曹四老爹原是要來談賣魚苗的,有了大題目,哪還談小事,他橫頭坐在木椅子上就談起選舉縣參議員的事來。這段事情,正是曹四老爹這路閒人的話題,一天也不知道談過多少次,當然說的情形透澈,蔡為經也聽得很是夠味,最後,他指出,有一千五六百張票子,可以當選。 蔡府上本家,一定支持本姓大老爹,可以收到三四百張票子,蔡府上親友方面,也可以拉兩三百票子,本保上可以出三四百張票子,這就差不多了,只要再想法拉別保一二百票子,就萬事齊備了。本保,有幾個人跑跑路,沒什麼不成的,別保呢,姓曹的就可以想法。四老爹交代了個八成,伸頭看看窗子外的太陽影子,就站起身來撲撲身上的煙灰,笑道:「談著有趣,把大事都忘記了,我該回家吃飯去了。」 蔡為經笑道:「這個時候,當然在我家裏吃飯,我也沒有告訴家裏預備什麼菜,不會費事的。」 他說著話,站起身來,伸了一隻手橫攔著,倒是有相當的誠意。曹四老爹半歪了脖子望了他笑道:「我真的打攪大老爹?」 蔡為經笑道:「這有什麼真假?一頓飯也算不了什麼?何況我還是真有話和你談。」 曹四老爹兩手一拍,笑道:「你看我只管談競選的事,把另一件正經事忘記了,就是貴佃戶王好德,到我家去過,他說欠你老的租子沒給,一直要拖到新穀登場,那太不像話了。他說願意為著借條,多少認點息錢,新稻出來,新舊一併奉還。我當時就痛駡了他一頓,說他這太不對了。去年的租稻,放到這時不給,這要借幾個月,收租的人,壓下了一年稻子不買,是那幾個少數的利錢,補得起空子來的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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