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三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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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秋淡淡的一笑,搖著頭道:「你這句話,沒有搔著我的癢處。」 健生道:「你的意思,必以為是很好的一個家庭,殘破到這樣無蹤無影的樣子;回想起來,全是傷心之點。就是再把事業辦得如何圓滿,想恢復到當年那個境況,是不可能的了。」 燕秋正沉思著呢,又抬起頭來向他笑道:「健生這一回的話,確完全把我心事猜著了。」 健生聽她說是對了,心裏頭很高興,這就把一隻腳搭在井圈上,笑道:「一個人的老家庭,無論怎樣的不好,可是一到了離開了它,總是回想著很是有趣的。許多人走入了繁華的城市,還每每回想那老家竹籬茅舍的風味,就是這個原故。現在燕秋回來,一點舊跡也看不到,想留戀也無從留戀起,這當然是讓她心裏很難受的了。」 燕秋卻不加以批評,只管把頭連連點了幾下。昌年想了一想,便道:「找不著舊來家庭的遺跡,固然是一件憾事,可是什麼都不看見,也就免除了許多回憶,總可以減少一些苦痛吧。燕秋!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」 他也走近了一步,有逼著她回答出來的樣子。燕秋點頭道:「是的。」 說到這裏,三個人全默然了。 昌年掉轉頭來,朝四周看看,由這裏向東,有不少層禿立著的黃土牆,擺八陣圖似的,這裏一塊,那裏一塊,直和東門裏的一些人家相接。向西一看,便是一片黃土地,縱然有幾塊地方長一些麥苗,到底不減少那荒涼的意味。由這裏一直向前,抵平了城牆腳為止。這西北的城牆,有別於東方的;便是那一座城池,都不用磚石堆砌,完成是土築的。一來是西北地方燃料缺乏,不能多燒磚瓦;二來西北的黃土,全是粘質的,只要把它築得結實了,那功用是和磚石砌的城牆一般的不易攻破。不過在東方的人,看慣了東方磚石砌的城,再看看這黃土的城,實在有些不順眼。 這又是個黃昏時候,太陽在那矮矮的城堞上,還有一些紅影,由上空撒下了朦朧的暮色來。這種昏黃的暮色,撒到淡黃色的地面上,已經幻出一種不可言宣的淒涼狀況,加之這西邊大半個黃土城圈子,完全成了空地,只有東邊很零落的幾十戶人家,作了西半邊城的陪襯。那半邊城越空蕩,這半邊城幾重矮小的民房,越是像沉沉的要墜落下去似的。 那老城隍廟的一根鐵旗杆,孤零的在那灰色的人家屋脊上伸了出來。有兩隻烏鴉在那裏盤旋著。順了鐵旗杆看去,有一個歪斜的城樓,在半空裏露出來。這裏所接觸到眼睛上的,已是夠人家淒涼的了;同時,隨著夜神來的西北風,開始陷進了這冷落的小城。那廢基上長的麥苗,被風吹了瑟瑟作響;還有那城牆上被風帶來的黃沙,撲到人面前,也刷的一陣,又刷的一陣響著。這雖是一個小城,依然是駐了兵的。兵是一營人,大概和城裏的人口,已相差無幾了。所以在這黃昏時候,全城裏儘管是有人,連一聲咳嗽,也是聽不著的。大家在蒼茫的空氣裏,正感到寂寞,忽然添了五六隻烏鴉,由頭頂上飛過。那東邊城牆上,卻嗚嗚的一陣有軍號吹著,這卻把人提醒了,這個地方是經過一番很大的軍事的。 健生道:「燕秋!天色晚了,你聽這號聲,軍營裏都下了晚操了。」 燕秋兩手撐了自己的膝蓋,只管低了頭沉吟著,卻微微的擺了幾擺頭,這算是答覆了健生的話。昌年道:「我也曉得,你心裏頭是難過的。可是這到了你最後的一個目的地了,你若是希望著前途光明,你應該從即刻起,就打起精神來奮鬥。你什麼事情全沒有辦,先傷感一陣子,這算得了什麼呢?難道你傷心一陣子,這事情就算辦完了嗎?而且你是要打起精神來做事的人,先就是這樣傷感一陣子,也減卻了自己的興趣。」 燕秋還是沉吟著的,到了這時,卻突然的起來,用很脆的嗓子答道:「你這話有理,我們回客店去,有話明日再談了。」 她口裏說著,自己牽牽自己的衣襟,搖搖頭笑道:「軍號,本來是很雄壯的樂器,聽了讓人高興一陣;可是我聽了這軍號,竟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淒涼意味。這也許是我的心境,特別的容易受感觸了吧?」 健生道:「炊煙四起,人家都在做晚飯了。回去吧!」 燕秋向有人家的那一方面看去,果然在好幾處屋簷下,冒出煙來,這就禁不住笑起來了,因道:「你把形容江南村景的話,到這裏來形容,這是有些不對的,根本西北農家就無所謂餐。鍋盔也好,油面也好,都是吃冷的。城市裏大家就是講究一點,也不過吃兩餐:第一餐九十點鐘,第二餐是三四點鐘。這個時候,哪裏來的炊煙?」 健生道:「屋頂上一陣陣的向上升著,分明是煮飯的煙。你說不是炊煙,那是什麼?」 燕秋道:「人家為了省著點油燈,天一黑,就要睡覺的。這不過是人家燒著騾馬糞暖炕,還吃個什麼晚飯?你把人家燒馬糞,當了煮晚飯,當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。」 說著話,大家就在廢屋基裏面走著。踏上了那若有若無的人行路。 這時,夜幕早已張布了滿天,人已是在昏沉的夜色中走。抬頭看著,有了不少的星星,在天空裏散佈著;那星光照著人家的屋脊,仿佛是格外的低矮。向前看去,人家在晚風裏各閉著門戶,僅僅有一兩處,在門窗縫裏露出一線燈光來,此外是沒有刺激人的東西了。 昌年踏著浮土的路,讓那清涼的風吹在身上。耳朵裏,並不聽到一些什麼,便道:「這種環境,雖然是很荒涼的,但是頗有些詩的情緒。記得在潼關,我們在月亮底下,也度過這麼一個情景。可是在那裏,還有月亮;在月亮下,可以看到關山城閣,可以聽到騾馬叫喚聲,可以聽到鐵匠鋪打鐵聲。那潼關兩個字,本來是很雄壯的,有了這種聲色,更可以引起人一種壯遊的心事。現時這星光下的孤城,淒涼寂寞,那全是一樣的;可是我現在身子經歷到,我就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意味。」 健生笑道:「昌年!你這是怎麼了?你自己勸她不要太傷感了,但是你勸人的人,自己就傷感起來。」 昌年笑了一聲道:「這是我的錯誤。我們回客店去安歇吧!」 大家說著,不知不覺的,就到了客店門口。 這客店不但是歇客,同時也賣吃食的。大家走進了店堂,見屋樑下懸了一盞小酒壺式的煤油燈,好幾根燈草,由壺嘴子裏伸出來點著,那煤油煙子,只管隨了火焰,向上飛騰。這屋子裏直擺三張桌子,橫擺一張桌子,湊成一個飯館子的局面,倒有兩個座位的人,在那裏吃冷饃,菜不過是一碟炒豆芽。另一張小橫桌上,還坐了一個人,那人並不曾吃飯,面前擺了一隻粗瓷碗,一把小茶壺,桌子角上,還放了一杆旱煙袋。三人進來,那人就注意了。 直等燕秋到了燈下,他就站起來,點了一個頭道:「這位姑娘!莫非就是楊小姐?」 他說著一口的本地話。燕秋不免呆了一呆。在煤油燈光下,也看出來,他在本城是一位衣服漂亮的人物,他穿了一件黑布夾袍呢。燕秋也就操了不自然的本地話,向他答道:「不錯,我姓楊。可是並不認識先生,何以知道……」 那人笑著拱拱手道:「久仰久仰,敝縣長看到南京的報上,登著有一位隆德縣的楊小姐,要回來做一番事業,他就很高興。早幾天,又看到西安來的報,楊小姐果然來了。縣長就對我們說:應該打聽打聽楊小姐哪一天到,要歡迎一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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