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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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三十四回 斷井殘垣黃昏吊故土 青氈敗絮白髮守寒衙 他們的車子,順著山路,到了山腳鎮市上,大家便擁到小飯店裏去打尖。看看天上,已是雲開日朗,無雨無雪了。大家吃著談著,回想到在山頂上那些事情,非常的感到興趣。可是燕秋的態度就不然了,滿臉全是愁容,一句話也沒有得說。昌年想起她說的故事來了:在六盤山腳的鎮市上,在人家屋簷下躲過一夜風雪的;所謂六盤山腳的鎮市,大概就是這裏了。這就不願多停留,肚子略微飽了,就上車前行。 六盤山到隆德縣城,不過六七十里路,所以只在太陽半偏西的時候,就到了隆德縣城外。據汽車夫說,這裏過去一大站,是靜寧縣,恐怕趕不上了。為了安全起見,也就停在隆德縣了。一路上車子進城去,照例是有一番查檢的,檢查之後,車子進城,也就去黃昏不遠了。這裏雖是燕秋的家鄉,可是離開了六七年,人事滄桑之變,什麼都有了不同了。 這個時候,要去找到一個托足之地,來安頓行李,只有小客店便利,所以她也就毫不遲疑地隨了這輛車子,一同到小客店裏去。好在行李簡單,當大家把東西搬在客店裏安排了以後,燕秋看看院子裏的太陽,還是淡淡的,斜斜的,照在屋頂上。看這樣子,還有出門去查看的機會,便向費、伍二人道:「你二位還有那勇氣嗎?隨我出去看一看,好不好?」 昌年笑道:「當然陪你出去。老實說,你的故鄉,我也是先見為快呀!」 燕秋打開手提箱來,在裏面取了幾張名片在身上揣著,換了一件藍布褂子,拂去鞋腳上的灰塵,這就向費、伍二人勾了兩勾頭,自己很高興的昂著頭,挺了胸脯子走出店去。這店在剛剛進城的一條土街上,荒涼的店鋪面,兩方對立著,看去,約莫有一二十家,不是店鋪門半閉著,便是在店鋪外面,堆了一個無煙無火的土灶檯子。那黃土色的牆壁,和那鋪著黃色浮塵的屋瓦,和一路行來的各種城市,那並沒有兩樣。 燕秋坐著汽車進城來的,匆忙之間,還沒有留意到城裏現狀,這時走出店門來一看,卻有些分不出情形來,記得由東門進城之後,本是一截土街。現在這截街,雖還是緊緊連著城門的,可是不像當年的樣子了。當年兩旁店鋪羅列出來的那些貨色,現在全不見,只有各家空蕩蕩的門戶,互相對立,分不出各家是賣什麼的。 燕秋的家,是由這條街向西走,然後南向轉彎的。這時,她認定了這個方向,就徑直的向西走。費、伍二人,是一點主意不能拿的,只有跟了她走去;可是只走了幾十步路之後,燕秋突然的把腳步站住,咦了一聲。健生道:「怎麼樣,走錯了路了嗎?」 燕秋道:「自己做小孩子時候,天天出來跑著玩的路,現在竟是分不出個所以然來了,你說怪也不怪?」 二人因她把這句話說開了,才仔細的向四周打量。原來這兩邊的人家,全不成個樣子了:門窗戶扇,自然是沒有,屋瓦也沒有,偶然突立著兩三堵高低不平的黃土牆,在牆基下有些不成片段的麥地;那麥苗長有四五寸長,有的還微微的抽出了一撮麥穗子,表示著是快有收成了。不過在燕秋看來,收成收到了城裏人家房屋裏面來,這是讓人猜想不到的事;同時,也就讓燕秋想著:親戚朋友家,都不免變成了麥田,靜等別人來割麥了。她站立路心,四圍的張望著,搖了兩搖頭,手摸著臉,沉吟了一會子,又繼續的看了去。健生道:「怎麼樣,你府上的路徑,有些變更了嗎?」 燕秋再向路上注意的看著,因道:「路走著是對的,不過情形完全不同了。當我離開這裏的時候,雖然已經有人拆了屋樑下來賣,究竟房屋四周圍了黃土牆,還有一所屋的樣子在這裏。現在連這種樣子全找不著了。我分明記得在這附近,有一條巷子向南走去的,我捉摸了半天,還捉摸不到這個地點。我的記憶力,也太壞了,自己幼小長大的地方,怎麼也分不出來了呢!」 昌年道:「你不是說向南有一條巷子嗎?這巷子必是兩邊有人家,中間閃出一條道來,現在這裏一望無邊,全是些麥地,你到哪裏去找巷子?」 燕秋皺了眉毛,向四周再看看,因又點了幾點頭道:「是確是在這附近的。只因為所有的房屋,完全倒塌了,這就四望平平,沒法子看出巷子在什麼地方。不過我慢慢的找,總可以把我的家找出來的。」 於是一面瞭望,一面向前走著。約莫走有三四十步路,忽然又把腳步停止了,朝南望著道:「大概就是這個地方了。」 健生道:「你這樣胡亂捉摸,那是捉摸不出來的。你應當先選定一個目標,然後再根據這個目標,去尋找你要知道的地方,那就容易得多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你這話是對的。我想起來了,以前我走出巷口,向東看來,可以看出半邊城門樓子,現在我順了這一條大路走,什麼地方,回轉頭來,是半邊城樓,那就是我家的巷口了。好的,我就依了健生的主張,向東望著。」 她說了這話,竟是背轉身,一步一步的向後倒退了走;眼睛可向東方的城門樓子,只管望著。又退了幾十步,突然的立著,兩手一拍道:「到了到了,就是這裏了。」 說著,她還是掉過來朝西站著。昌年道:「既然斷定巷口是在這附近的,那就好辦了。你再在這附近地面上看看,哪裏還有屋基,表現著當日的情形沒有?若是想得起當日的情形,數著地面上的屋基,你也就可以數到你自己的家門口了。」 燕秋向地面上注意著,微偏了頭想上一想,因點頭道:「你說的話有道理,我已經尋出一點線索來了。你看,那西邊一塊高形的四方地基,還鋪了兩塊大石頭呢,那是我家巷口上,一家有錢的人家。那石頭周圍,許多破瓦,那是他們的上房了。順了這裏走吧,這我就可以尋出我的家門來了。」 她說到這裏,似乎是很高興。就順了這個方向,對著南面走去,可是腳下所走的,並不是路,只是高高低低的黃土地和不成片段的麥叢。燕秋究竟是生長在這裏的人,雖是情形變得不分田地房屋了,可是她在那地基高低上,步子多少上,一樣可以估量得出家門何在的。她先是走得很慢的,分開麥地,帶張望著,一步一步的數著走;後來她突的拔開步子,飛跑起來,直奔了幾堵很短的土牆去。 費、伍二人,看了她那樣子,似乎是發現了一件什麼東西;驚奇著也跟隨著跑到她身邊。立定腳看時,是一塊小小的平地;在平地上,雖然也有幾個牆圈子,最高是不到五尺,矮的只有兩尺罷了。在矮牆圈子裏面,並沒有人家種麥,卻長了一些類似麥苗的野草。另一堵矮牆,在幾個牆圈子以外,好像是人家院落裏面另一組的配屋。牆腳下,堆了許多土磚;在土磚裏面,兀自生長出許多亂草來,亂磚堆外,更有青磚砌的井圈子。西北人家,把水看得寶貴,水井往往是在屋子裏頭的,看這井圈子的樣子,似乎這裏也是一間屋,及至向井圈裏一看,裏面卻是填實了心的;若是把這井圈子挖了,那不過是一個小土坑,沒有井的遺形了。 燕秋緩緩的走了過去,就在那井圈子的半席地上坐著,而同時那臉色由紅紫變作蒼白,似乎全身都在那裏抖戰。昌年料著這就是她的家了。一個女孩子的家,卻成了這一種樣子,不能不教她心裏難過,對健生丟了一個眼色,這就向她身邊走去,因道:「燕秋!你府上就離這地方不遠嗎?」 他說這話時,聲音是非常之低弱,低弱得連自己都有些聽不出來。燕秋卻是懂了他的話,不過沒有精力來答覆,這就向他望著,點了兩個頭,嘴裏也似乎答應了一個是字,只是卻沒有吐出來。昌年道:「這種境況,不早是在你理想之中的嗎?這也用不著心裏難受。只要你在這裏做起一番事業來,你自然可以再蓋房子,再置產業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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