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三四


  燕秋聽到這裏,那緊鎖的眉毛,也就不知不覺揚展開來,在臉腮上擁起了笑容,搶著道:「這是哪裏說起,太不敢當了。」

  那人又道:「我們也很高興的,想不到有女界的人,從南京回來做事。可是想著,總不至於馬上就回來的。剛才兄弟由門口過,看到三位出去,一看店裏的循環簿子,再問問同車來的人,知道果然是楊小姐。所以我就在這裏候著,沒有走開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是的,報上把我們的行動登過幾回的。這也不過因為新聞界有幾位朋友要這樣捧我,不想這裏家鄉人倒注意著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果然是楊小姐,這就好極了。我現在去報告縣長,他一定很歡喜的。」

  說著,他掉轉身走了。

  昌年笑道:「燕秋!你看怎麼樣?我覺得這人的報告,很可以安慰你一下子。因為你要回來做事,你少不了地方紳士和地方當局幫你的忙。」

  燕秋也笑道:「這卻乎是我意想不到的事,不過也不能太樂觀了。這縣長我們還沒有會到過,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人呢?等我去預備一些東西,回頭我和縣長談談。」

  她臉上是表示著很高興的樣子,走回客房去,還請費、伍二人幫忙,擎著洋燭,扶著箱蓋,她自己由箱子裏拿出許許多多的文件表冊來。

  正忙著呢,掌櫃的由外面叫了進來道:「楊小姐!縣長到了,縣長到了。」

  聽他的聲音,叫得很緊張,似乎他也很感著興趣。燕秋等走了出來時,只見一個穿灰布制服的人,手裏提了一個玻璃罩子煤油燈,後面跟了一位穿青呢袍子的人。那人方面大耳,嘴唇上養了兩撇鬍子,那呢夾袍子,袖子很大,可是長度僅僅過了膝蓋,露出下面一條軍裝褲子,一雙大頭雙梁鞋。他頭上,又戴了一頂圓式瓜皮帽,頂著一個小紅疙瘩兒。猛然一看,像一個退伍的軍人,又像是東方糧食店或者騾馬行的大掌櫃。他操了一口山東聲音問道:「楊女士!俺是聞名久矣啦!今天居然盼到你回來,俺是高興了不的,高興了不的。」

  那店裏掌櫃的就在一旁介紹著道:「這就是我們縣裏的符縣長。他老為人真和氣,是個大大的清官。」

  燕秋殊想不到本縣的親民之官,是這樣一個粗人,心裏頗有點兒樂意。符縣長笑著先和費、伍二人握了一握手,然後向燕秋鞠了一個躬道:「俺到你貴縣,雖是沒有幾個月,但是在這地方作了一天官,就當賣一天的力。有小姐這樣的人,老遠的跑了回來,一定會幫俺的忙不少,所以俺就歡迎之至。今天什麼也來不及辦,就請到我那破衙裏去,鬧兩個黑饃。請吧,俺要和你三位多多的請教呢。」

  說著,他又半鞠了躬,抱了拳頭,拱了兩拱道:「就是不恭得很,不知三位立刻能賞光嗎?」

  燕秋道:「我初次回得家來,什麼都不知道,打算向縣長請教的事,還多著呢。」

  那縣長聽到,是很高興,立刻就同了那衛兵在前面引路。燕秋三人也來不及帶那表冊,交代茶房鎖了房門,就向縣衙門走了來。

  大家由邠縣經過,已經領略到西北的縣太爺,那宮室之奉不過如此,並不把眼光怎樣提高去看本縣縣公署的。經那衛兵一盞燈籠的引導,照見衙門口是微微的一個八字門。進得門去,一個很大的荒涼院子,沒有房屋,也沒樹木,只是圍了四周的短牆。正面一個白木頭支的大堂中間,倒也放了一張公案,系了帶綠沿的紅桌圍。桌子後面,四扇白板屏門。桌子上臨時放了兩盞紙燈籠,照耀得非常的鮮明。似乎衛兵們知道這時有貴客光臨,百忙中將兩個手提燈籠放在公案上,作為風燈使用。大家看到這一點,就知道這衙門是超出理想的那麼窮。

  轉過了大堂,又是一個院子,在紙窗格子裏,透出一線昏沉的燈光,便可以知道那是上房了。那上房是三開間,由三層土階走上去,可是外面這屋子並沒有燈火,漆漆黑黑的,只有一番土氣息,送到鼻子裏來。在費、伍二人猜著:能這樣一直的向裏引進,必定是走到客廳裏去;殊不料那衛兵舉著燈籠一照,屋子裏什麼也沒有。正中是一塊蘆席,當了中堂掛著,兩旁便是黃土牆。各人又想著:這或者是個廳,縣太爺所住的地方,應該是更在後面一進的。可是那衛兵就在這黃土牆上,掀起了一條藍布門簾子,讓大家進去。大家這才明白,這就是縣長的臥室和辦公室。

  一看這屋子裏面,長長的一間,上半截屋子是一張又高又大的土炕。因為牆壁上都是灰黑色的,他似乎住著有點兒不能耐,所以用了一條藍布,在炕的周沿牆上釘掛著。炕上雖也難了幾床被褥,可是還有大半邊炕空著。這裏疊了幾塊破棉絮,帶著焦黃又灰黑的顏色,在破棉絮上,就鋪了兩塊羊毛氊子。這種東西,過了平涼是賤的物品,差不多住窯洞子的人家,也有這樣一條氊子。縣太爺床上,也有這種東西,這是平民化了。這半截屋子,倒有一張長條桌,兩把椅子。這條桌的年齡,大概是很可觀的,不上漆也變成黑色了。不過它四條腿之中,卻有一條是白色的,分明這是新配上的。兩邊兩把椅子,和那桌子的年齡,卻也不差上下,可是沒有大半邊的椅子靠了。

  裏邊牆上,卻挖了一大窟窿,當了櫥子使用。牆窟窿裏,堆了些書本表冊,大小字紙卷兒。在窟窿上面,貼了兩張紙,當了櫥門。可是因為時常伸手進去拿東西,把紙的下半截都給拉斷了。桌子上也是用一幅藍布,把桌面給蒙住了,上面放了些零碎帳本子,歪斜破爛的筆筒、水盂子,擺了桌子一個大犄角。另外有個大木盤子,裏面放著錫硯臺,錫筆架,一套公案上的文具。

  牆上依然泛出那土色,什麼裝飾沒有,只是貼了兩張長紙單子,上面一行行的開著什麼區什麼保,保長是誰,應該攤多少錢捐款。在此以外,卻不曾多貼一張關於文藝上的字條。在那條桌前面,是一個直窗戶,窗戶格子是幾根木條子立著的,什麼花樣也沒有。在格子上,糊了幾張棉料紙,還是先世紀那一種物品。桌上點了一盞料器煤油燈,在燈罩子上,剪了一個圓圓的紙蓋兒蓋著,一切都帶了舊的風味。

  那縣長這就站到屋子中間,向費、伍二人拱拱手道:「請不要見笑,俺這房,是甘肅縣太爺的上房,要比江蘇哪一縣縣太爺的門房,還有些不如。在這裏作官,是活受罪。俺要不是為了這兩頓飯,俺早就摔紗帽了。」

  說著,他真把頭上的瓜皮帽子,揭了起來,向炕上一扔。費、伍二人一時不好說什麼,只對他微笑了一笑。他道:「請坐,請坐!呵!還差一個座位呢。」

  說著,他就到外面去,搬了一條板凳進來,笑道:「楊小姐!你是本地人,委屈一點,坐這上面。」

  說著,拍拍板凳。三人看他為人,倒是很爽直,於是笑著分占椅凳坐下。那縣長就在牆洞子裏表冊堆裏一摸,摸著幾張名片,彎著腰,一個人面前遞上一張,笑道:「你三位的台甫,早半個月我就知道了。」

  昌年接著名片一看,系符單騎。便笑道:「只看縣尊這官印,就是一位肯冒險的人。」

  符縣長笑道:「不成了,老了。在西北混了兩年,頭髮全混白了。不信,三位看看我頭上。」

  說著,他把桌上的煤油燈高舉起來,舉得和頭相齊。大家看時,果然一個和尚頭上,大半全是白頭發。唯其是頭髮有一半白的,而頭髮楂子,依然是密紮的,可以知道頭髮之白,並非出於自然。昌年問道:「縣長貴庚是?」

  符縣長歎了一口氣,把燈放了下來,因道:「我才四十五歲啦。不正是出來幹事的日子嗎?可是這幾年知縣大老爺幹得俺老了二十歲了,俺現在又辭職了。假使俺有一點辦法,早一年俺就滾蛋了。這幾個月來,俺知道實在不成啦,一天比一天老了,所以俺又要辭職。這一回辭職,俺是第三次了,就算回俺老山東是要飯吧,要飯也落個痛快。」

  他說著,坐在那高炕沿上,兩手叉了腿。燕秋笑道:「到西北來做官,當然是苦一點的,可是只要想到是替國家服務來了,不是發財享福來了,那心裏就坦然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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