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一〇


  力行笑道:「這位楊女士,實在熱心,這才是解放婦女運動的實行者。」

  健生站在一邊,看到他們互相恭維,實在沒有意味,自己也不願再聽,便到屋子裏收拾行李。等把行李收拾完了,再走出來,那位程工程師還在和燕秋很客氣的說話。只是那祁縣長,可就走了。健生心裏想著:這樣看起來,燕秋依然免不了是個好虛榮的女子。聽說這位姓程的,是西洋留學生,一見面之後,就是這樣親密。看昌年時,也不在面前。便想著:且不理會,看你兩個人談到什麼時候為止!於是對這兩人談話,毫不介意,竟自走向前面去。見同車來的旅客,正紛紛拿著行李,向車上送了來。那個汽車夫,帶了一分難為情的樣子,站在車前。昌年卻也背了兩手,看這些人搬行李。汽車夫道:「你兩位先生的東西,怎麼還不搬了出來呢?」

  昌年淡淡的一笑道:「忙什麼呢?」

  他說時,可就回頭向健生看了一看。健生自然是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,於是隨著笑了一笑。昌年道:「你進去催那位楊小姐一聲就是了,我們的行李都已捆好了的。」

  汽車夫倒也不知這裏另有什麼緣故,於是就到店裏催著去了。果然,不多大一會兒,程力行走出,向二人約了平涼再見,隨後燕秋提著一個小箱子出來了。費、伍二人全沒有說什麼,忙著搬了箱子出來,相率登車。倒是對面隔壁幾家飯館裏的妓女,她們已經知道了這位年輕姑娘拿出了一大筆款子來,搭救她們了;她們又看到縣長也來親自拜訪她,雖不知道她是什麼來頭,反正總是一個了不得的人吧;因之當她上車的時候,全站到各人店門口來,眼睜睜的向她望著。她們總也覺得燕秋是正經人,卻也不敢向她打招呼。燕秋看她們那眼睛裏面,充分帶著神秘的情味,只是向人注意著,倒不免向她們看了兩眼。

  車子開出了涇川城,渡過涇水,向平涼進發。這一路都是平陽大道,那左公柳也比較的多,雖沒有什麼好風景,比在乾枯的高原上,卻要好的多。費、伍二人,心裏都生了一種不可敘述的感觸,看了風景,只是賞鑒著,並不說話。燕秋道:「昌年,你怎麼不作聲了?」

  昌年道:「那位馬先生沒來,少了一個顧問,沒什麼可談的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他和那程先生商量工程去了。那個姓程的,頗可令人佩服,一個西洋留學生,肯到這種地方來吃苦;第一是這地方很難講衛生,在那科學國家生活過多年的人,在這地方處之泰然,是不容易的。」

  昌年並不答話。歇了許久,健生卻慢慢的答道:「這一層是可以佩服的,不過這位先生學的是築路,那就沒有辦法。築路的人,當然是向交通不便利的地方走。」

  他說這話,是那冷冷的樣子,燕秋這才感到他有些不高興程力行。可是由自己看著,這位程先生並沒有什麼討厭之處,也不知費、伍兩人,何以都不對他表示好感?一個萍水相逢的生朋友,這何須介懷,以後不提他就是了。如此想著,她也就不再說。

  汽車夫因為是快達到目的地了,車子是開得極快。在平原上遠遠的看到黑影重重,在偏西的太陽光裏照著。座客都說是到了平涼,車子向那黑影子慢慢接近,這就漸漸露出了房屋的樣子來。這是隴東一個大鎮市,在歷史上很有名的。費、伍二人雖然是不作聲,但是到了這裏,也就感到一種興奮,都很注意的向外看著。汽車開近了附郭人家,在那黃土牆外,許多大小的羊毛氊子,在繩子上平空曬著,還有那高大的駱駝,背上馱著柳條簍子,在人家屋簷下臥著,這似乎就給予人一種半遊牧地方的印象。

  車子走上了街,店鋪是比所經過西安以西的各城,都要繁榮。唯是那滿目灰塵,卻要比所經過的地方更重。店鋪全是那黑舊的木板門,攔門一個舊櫃檯,賣麻繩子的人家,門簷下懸著幾串麻繩;賣吃食的,簷下懸著紙燈籠,下面垂了許多紙穗子。舊式的客店,在黃土牆上抹了一塊白粉,在白粉上寫著安寓客商。門口是亂撒著騾馬尿屎,配上黃灰色的土路,低低的屋簷,向四周一看,找不出一樣近代都市的陳設。人到了這裏,幾乎疑自己不是生在二十世紀了。不過進了一座關門之後,在街當中,橫了一塊洋鐵皮招牌,白底黑字大書『西北飯店』。這有點接近現代。這飯店兩個字,不是舊式的,也是套著上海某某飯店而來的摩登字號。

  車子一轉彎,汽車夫大叫大家低頭,於是車子由那飯店門洞裏恰恰的塞了進去。坐在車子上的人,全伏在行李上。門洞距隔著身體,也不過幾寸高,車子塞進了洞門,這就豁然開朗。穿過了一個院子,這裏是一所大敞廳,除了四根柱子而外,竟停下了七八輛大汽車,把這個大敞廳和院子,塞得一些空縫也沒有。

  車子停在車縫裏,客人才下來,昌年笑道:「由潼關到蘭州,大概旅館全是這樣一個模型,汽車全可以開到大門裏面來的。這一點,對全中國的旅館,足可以自豪,無論上海、南京、天津、北平,汽車都沒法開進旅館的。」

  健生扛了一隻箱子在肩上,人就向裏面走,一面道:「昌年!你真有這種閒情逸致,一點不覺得累,還說笑話呢。」

  說著話,走向裏面這進,倒是很大一個院落,四周全是白粉牆的土磚房子。每間屋子門口,都掛著灰塵油點佈滿了白布門簾子。有兩間房門口,是掛著紅布簾子的,這就分外的刺激著人,把這內地客店色彩,印到客人的腦子裏去。健生到了這院子裏,只管四處張望著,不知向哪兒去好?燕秋和昌年,也都各提著小箱子進來了。燕秋道:「健生,怎麼在院子裏不進不退?」

  健生道:「這白粉牆配著紅布門簾子,看得我真有些迷惑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  昌年走他身邊過,卻順手拉了他一把,笑道:「我們先去找一間屋子吧。不然,屋子要全讓同來的人占去了。」

  健生這才隨著他進了一間屋子去。裏面依然是一張土炕,另配一桌兩椅;倒是炕上,厚厚的鋪了好幾張紅羊毛氊子;而且牆上也掛了一副八言紅字對聯,這也是平常旅館裏所看不到的物件。

  店裏夥計,也隨後跟進來,遞給他們一個布撣子,讓他們撣灰。昌年站在院子裏撣灰,見對過房間裏,有一個旅客,坐在階沿坡上洗腳;盆卻是個洋瓷小臉盆,落了大半邊瓷,露出黑鐵來。他是一隻腳在盆裏,一隻腳在盆外,洗了一隻腳,再洗一隻腳。昌年心裏也就想著:西北的水不易得,這也就可知了。健生出來了,接過撣子,撣了兩下灰,就對過去的夥計道:「光撣灰還是不行,你給我送一盆水來吧。」

  夥計答應著,見那個洗腳的客人,已洗完了腳,便拿起盆子潑了水,自去了。過了一會,他送了一盆臉水來,放在屋子裏桌上。看時,那水渾黃色,只有兩隻巴掌深,一條灰色毛巾,搭在盆沿上。健生看到,拿起毛巾便要洗臉,昌年叫道:「慢來慢來!我看這盆。」

  健生兩手將毛巾按到水裏去搓了兩下,笑道:「無非是黃泥湯,喝也喝了,何況是洗?」

  昌年看那盆,小得只好放進一隻腳,又落去半邊瓷,笑道:「你千萬不能洗,我親眼看到對門的客人,把這面盆洗腳的。上下之分,倒是不必管它;這水洗到眼睛裏去,你不怕得傳染病嗎?」

  健生停住毛巾不搓,說道:「真話?」

  昌年道:「我冤你做什麼?我親眼看到的。不信,把夥計叫來問。」

  說時,正好那夥計送了一壺茶進來,昌年便輕輕喝道:「你這人是怎麼了?人家洗腳的盆,你拿來我們洗臉。」

  夥計望了他不承認,昌年指著盆落瓷的所在道:「這上面落了一塊瓷,把這盆燒了灰我也認得出來,不就是剛才對門那個小胖子洗腳的嗎?」

  這句話是說得證據確鑿,無可抵賴,那夥計便笑了一笑。健生一見,心裏就十分明白,不由得跳了起來道:「你真豈有此理!你不給水我洗臉,那並不要緊,你為什麼要害我?人家剛洗過腳的盆,你就打水來我洗臉。」

  燕秋聽到叫聲,也就擠了進來,問是什麼事?健生紅著臉把原因告訴了她,她笑道:「這很算不了一回什麼事,這是平涼街市上,假如到了農村去的話,比這更新鮮的就多了。好在我們自己帶得有臉盆,不怕麻煩,打開網籃來,拿出來就是了。這也值不得和他們計較!」

  健生道:「這還值不得和他們計較嗎?」

  燕秋抿嘴向他笑著,可沒接著向下說什麼。夥計看他們的樣子,那盆水是不會要的了,只好低了頭端著出去。

  燕秋見桌上正有三隻茶杯,便提起壺來,斟了三杯茶,笑道:「快到我家鄉了,我得請請你兩位喝杯茶。我們上街走走去,假如有相當的地方,我們吃了晚飯回來。」

  昌年實在也覺得有些口渴,於是就端起茶杯來,待要張口,但是一路走來,總覺得水不能十分清潔的原故,未免向茶杯裏注意看了一下。在這時,讓他猛可的吃了一驚,就是這不到兩三分鐘的工夫,那杯子底上,已經澄著了一層浮泥,看去總有兩三分厚。昌年用手指頭將杯子沿上彈了兩彈,當當作響。健生也端著杯子看了一看,皺了眉毛道:「我以為到了平涼這個大城鎮,喝的水一定要乾淨些,不想這裏是更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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