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〇九


  健生望了他們,也不好說什麼,只是笑笑。可是他心裏更加了一層苦悶,覺得自己一個學科學的人,倒放了書不念,跑到這種地方來過原始生活。若說是為了追求女人,這女人是有幾分之幾可以獲得的希望,卻也罷了;無如這女人又是絕對不能親近的,那末,自己這般不遠千里而來,那目的究竟何在呢?接連幾個不快的觀念印到了健生心裏。

  健生看到兩輛長途汽車,全是由西向東走的,這就恨不得跳上去,也讓這車子帶了走。他站著呆望了一陣,那車子倒是真的向東開了。在這種大路上,時時刻刻可以看到車子向東走的,那都算不了什麼,只有這時看到,卻讓人增加了那一種留戀。當那兩輛汽車停在柳樹陰下的時候,主客共有三十來人,頗也有些熱鬧,現在兩輛車子開走了,立刻就寂寞起來。在那老柳樹的深處,烏鴉哇哇的叫了幾聲,立刻覺得這陽關大道上,倒格外的淒涼起來。周圍一看,黃色的土城,廣漠的平野,面前這兩行楊柳,直通東西千里的大道。心裏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思想:覺著我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了?怔望家鄉,不知在幾千里外。於是心裏和環境融合一處,一陣淒涼的意味,直逼著兩行眼淚,要跟著滾了下來。可是真要把眼淚滾了下來,那又成了笑話。因之呆了一呆,把眼淚水忍住了,然後低頭走回客店去。

  他這樣的消磨著時間,不知不覺,已去了好幾小時。前面那客堂裏的死屍,已讓一個白木板盒子盛著,放在店外屋簷下。燕秋、昌年也都站在門口遠遠的望看。健生道:「昨天我們看看,還是一個活跳新鮮的人,現在用白木盒子盛著,夠多麼可憐!你們倒能站著看了不動心?」

  昌年道:「誰又說不可憐呢?因為你不聲不響,悄悄的走了,到大門口望你來了,你再要不回來,我們就要去找你的。」

  健生道:「我倒是很留戀北門外這一帶左公柳,又跑去賞鑒了一回。在江南,楊柳是很平常的東西,到了這裏,就很可愛似的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若果你這話是真的,我想你一定很想家,在外鄉的人,看到了故園的東西,那總是聯帶著要想家的。而況楊柳這種東西,又是很富於詩意的。」

  健生臉上一紅,微笑道:「作客的人,另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,這個我倒是承認的;若說到想家,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,總是想家。進去吧,看了這薄板子棺材,我替那些搽胭脂抹粉的人寒心。」

  燕秋、昌年隨著他向裏走,可是到了堂屋裏,又不向房裏走。健生道:「大概是為了這裏發生過悲劇的原故,所以總覺得起坐不順心。」

  燕秋道:「那倒不是。只為汽車夫在縣政府裏押著,還沒有出來。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開,我有點著急。」

  健生還沒有答話,卻有人答道:「不成問題,不成問題,馬上就可以開走。」

  看時,正是涇川縣長來了。他身後還隨著一位穿黃帆布短褲子,上身穿灰西服的人,頭戴寬邊帽子,手上拿了一根手杖,是個工程師的裝束。祁縣長介紹著道:「楊女士!這位是程力行工程師。他聽說你這樣的慷慨,非常佩服,他說:他們工程處有兩輛運材料的空車,要開回西安去,他願負點責任,把這裏所有的妓女,一齊運到西安。你所捐的那個款子,就平均分給這些人。有你二位這樣大發慈悲,總算救了這一群可憐蟲。」

  說話時,那程力行,只遠遠的站著,等他說完了,才和燕秋一鞠躬。燕秋看他,不過二十七八歲,鵝蛋臉兒,兩隻很大的眼睛,皮膚黃中帶黑,顯著是暴露風塵的人。隨著他又和費、伍二人握了一握手,笑道:「二位到這種地方來,夠辛苦的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也不算辛苦,像程工程師,終年在這樣地方生活,那怎麼辦呢?」

  力行笑道:「我學的是這行手藝,那是當然的,不算什麼。」

  健生在一邊,早把他打量了一番;見他衣袋裏日記本、皮尺、地圖,都有些露在外面,這似乎表示他時刻都在工作著。因插嘴道:「這次同車有一位馬振邦先生,常提到程先生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

  力行笑道:「呵!馬先生!那是同事。他有心和我裝面子的,我們一個幹土木工程的,是個粗人,懂得什麼?」

  健生道:「聽說程先生最近由德國回來。」

  力行笑道:「回國有兩年了,雖然出國去鍍了一回金,可是什麼也沒有學到。假使各位一路走來留心著我的成績,一定知道這金鍍得名不符實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這位程先生說話,真是謙遜得很。」

  力行道:「並非謙遜,事實是這樣。聽說楊女士是甘肅人,不知道是哪一縣?」

  燕秋道:「離此不遠了,隆德縣。」

  力行笑道:「這就巧極了,我這一程子,全在隆德縣工作,楊女士回府了,將來少不得有商請幫忙的事。」

  燕秋道:「哦!程先生就住在隆德的?我是多年沒有回來,但不知現在那裏怎麼樣?」

  力行如何知道她是什麼出身,便道:「恐怕是比早年更荒涼了。我曾聽到本縣的人說:那裏前後讓土匪破過九次城,當然損失很大。」

  燕秋第一次聽得家鄉消息,便這樣的惡劣,一陣心酸,幾乎要暈了過去。但是她立刻鎮定著微笑道:「我也料想著是一堆荒土的了。程先生既是在隆德工作的,何以又到這裏來了?」

  力行道:「是到這裏來幫著照料涇河橋工,明天就回平涼的。楊女士在平涼有幾天耽擱嗎?」

  燕秋道:「總有三四天吧?」

  力行道:「我到了平涼一定來拜訪。」

  那縣長引著他們相見,本為的是商量遣散那群妓女的事,倒不想他們見面之後卻說的是個人瑣事。便插嘴道:「給各位開車的那個汽車夫,我調查清楚了,與這案子無關,已經把他放出。各位可以收拾行李了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很感謝!我們已經是急的不得了。」

  燕秋卻不理這回事,便向力行道:「這些妓女,你別看她們穿得那樣漂亮,是這種地方找不出來的。可是她們受的那分罪,也就和畜類不如。」

  力行兩手按住了帽子在懷裏,微微的鞠下躬去,微笑道:「請楊女士絕對的放心,我一定把她們送走。敞工程處運材料的車子,今天下午可到,明天就要東回的。」

  燕秋道:「程先生把公事車子送她們走,不怕上司說話嗎?」

  力行笑道:「這當然要做一道公事的手續,就得煩這裏父母官出頭了。祁縣長除了向邠縣打電話過去而外,另外還向西安打電報過去。」

  祁縣長道:「我已預備了派兩名衛兵,押車押解出境。」

  燕秋向他點著頭道:「那末,我替這些可憐蟲向縣長謝謝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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