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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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振邦笑道:「那有什麼用?他們坐了飛機,由天空上飛過來,到的地方,無非是西安、蘭州。所有窮苦地方,都在飛機幾千尺下漏了過去。到了那大的城市,地方官帶了軍樂隊,在飛機場上一番歡迎,進得城來,住在高大的衙門裏,吃起飯來,一樣的有魚翅、海參;見了新聞記者發表談話,第一句印象很好,第二句建設有進步;客人歡喜,主人也歡喜,考察也就完了。試問這和西北有什麼好處可言?」 健生點頭道:「這話誠然不錯。我們由洛陽到西安,遇到一位陳先生,一路指示,受教良多。不想在這裏遇到了馬先生,又得了不少的好處。」 馬振邦笑道:「我懂得什麼?到了平涼,我介紹我們那位程工程師和二位談談,對於各位遊歷,那是一定有很大的幫助的。」 燕秋覺得這人談吐卻還不錯,只是有些恭維上司,還不脫那官場中的習氣。因之對於他的話,臉上表示著一種煩厭;因為燕秋有那不以為然的樣子,費、伍二人也就不接著話向下說了。 說著話的時間,不曾理會得天氣。這時向屋外天空裏看去,已經明亮了許多。走出店外來看,當頂便有一大方藍色的天空,東邊的太陽,向這裏射出一角陽光來了。那個司機生也就昂了頭,在四處的看天,還自言自語的道:「只要能夠湊付到邠縣,也就好了。」 這天上既有了晴色,所有停止在這裏兩輛汽車上的客人,都像在大海裏發現了一線新大陸一樣,都擁到街心裏來看。這時,卻聽到街後面嗚嘟嘟的有了汽車喇叭聲,那司機生就開了笑臉道:「咦!西邊有車來了。」 說時,便有輛綠色的郵車,上面蓋著油布,開到了面前。先前說話的郵差,搶上前揮著手,那郵車也停了。問時,過去二三十里,便是很好的晴天。山上的路雖濕了,卻也不是怎樣的難走。大家聽了這話,不約而同的要求司機生開著走。不到一小時之內,一輛郵車,兩輛貨車,就全向西開了。燕秋坐的這輛車,是最後開行,所以大家也是格外的安心。 車子繞著永壽縣城的南角,轉上了山,山雖不是十分偉大,已不是高原那種形勢,可以隨處開闢田地。向前看去,山峰錯落,滿眼都是亂草和矮小的灌木。稍遠的尖峰上,還有一卷卷的白雲,向天空裏吐著。公路忽左忽右,只是在山腰裏繞著走。山上沒有人家,也沒有土窯。走了上十里地,才在一個山嘴子上發現一個土窯,是敞了洞門的。在門外支了一個秫秸棚子,在棚子下和山壁上,有那灰色的布塊,寫著有求必應的字,於是曉得這土洞子是一所廟。廟外也是土香案,土香爐,倒是放了一個鐵罄在土案上。旁邊一個道人坐在地上,向人求佈施。汽車是很快的走過去,也無人給他錢。昌年道:「這老道在這種地方求人家佈施,那不是一種笑話嗎?」 燕秋道:「在大路邊上,那總有人來往。好在他不過是住土窯的人,生活簡單,大概也所求無多吧!」 說著,汽車走下了一個山坡,只見在遠遠的山坡下,如螞蟻似的走路人,正向這邊來。到了面前,便是和昨日在乾縣所遇的一樣,乃是到東路去割麥的農人。燕秋道:「你看,這些人就是那老道的施主,不要以為他們是很苦的。可是他們對於人類的同情心,那是遠在坐汽車的朋友以上。」 健生道:「這就是合了那俗話:什麼魚,就有什麼水來養活著它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若是這句話是對的,我倒要試試,看看我回西北來,可有什麼水來養活我?」 健生聽了這話,心裏卻是一動。因為一路之上,探聽燕秋口風,總不能得她正式的答覆,就改由旁敲側擊的法子去探她的口風。幾日以來,知道的已經不少;現在她又說不知西北有什麼水可以養活她,那分明她回甘肅有久居之意了。關於這點事,自己牢記在心,卻不肯放鬆。燕秋是預定著到平涼把行程告一個小段落的,等她告了一個小段落,自己也就可以抽身了。他心裏有事,先就默然不作聲。昌年似乎也有什麼感觸,不是以前那般議論風生。燕秋想著:也許他們是看到一路荒涼,動了歸心,這倒是無以慰之的,也就不說什麼了。 汽車在荒涼的山上或高原上跑了三小時之後,在高山上遠遠的看到一帶青蔥的綠樹,夾著一條彎曲的河水。在樹林子一邊,兩個高峰下,露出了一個城池。因為那城池,落在山腳下河邊上,由高向下看,連城裏哪處人煙稠密,哪處房屋稀少,都一目了然。走了兩天,經過了四百多里路,要算這個地方的風景是最好的了。不必問,大家也都知道是到了邠縣。汽車下了山,向縣城開去。這城門外,又有一道小小的沙河,架了一道石橋;雖然城門口一般的站了兩個守衛的兵士,可是就覺得這和永壽城門口站的兩個,要文明些似的。健生有這點子感想,還不曾說出來呢,然而汽車開到石橋頭上,就停止了。兩個衛兵走到車子邊向車上看看。司機生跳下來道:「各位客人都下車來吧,要檢查!」 燕秋等隨著其他客人也都走下車來。衛兵先指著車上一個小箱子問道:「先打開這個看看。」 這箱子正是馬振邦的,馬振邦便掏出印有職銜的名片交給他,問著道:「有名片,可以不查嗎?」 那衛兵將名片倒拿在手上,看了一看,問道:「你究竟是幹啥事的?」 馬振邦笑道:「我是公路上的,若要看護照,我也有。」 衛兵又看了一看他的服裝,卻是相信了。問道:「你一路幾個人?」 馬振邦指著昌年三人道:「還有這三位。」 衛兵道:「都給我一張片子吧。」 三個人料著可以免予檢查,也都給了一張名片。那衛兵似乎感到不便對一車子人顯然分個什麼厚薄,因對其他的旅客,也只隨便問了一問,一律免予檢查,揮著手,叫司機失去吧。汽車開進了城,在一家帶有汽車站的旅館裏住下了。 他們進了旅館之後,大大的出於意料之外,居然找著兩間屋子住下。屋子裏不但炕上多了一床羊毛氊子,而且屋子裏也各有一張小桌子,兩張小方凳。大家將行李安頓以後,司機生還來招待一次,說是這隔壁就是小館子,要吃魚吃雞吃蛋吃白麵,都可以辦到。今天本來可以趕到長武的,前面有一道河,恐怕水大,等一晚,讓水退走,明天過去。今天還早,三位可以到外面逛逛去,這裏有一道隘巷,是當年大姒出世的地方呢。昌年聽說,就向健生道:「我們沒有去得周陵,很是懊喪,有這樣一個古跡,不能再交臂失之了。」 健生道:「當然去,我們就走。」 燕秋始而是微笑著,沒有置可否,現在見他們一定要去,笑道:「既是那麼著,我陪二位走一趟吧。」 三人走出旅館來,健生首先看到街邊的巷口人家土牆上,釘了一塊木牌子,寫著隘巷兩個字,因拍手道:「這處古跡找得太容易,一走就到。」 他為首走進巷子去,東張西望,先是看到幾戶矮小人家,大家還不感到什麼異樣,再過去是一所倒坍的小廟,一處堆亂磚的敞地,一個露天廁所,一堵矮牆,圍了個大豬圈。大家感到臭氣難聞,本也想回身走去,恰好奔出三條周身糞土的大肥豬,向人身邊直沖了過來。大家呵呀了一聲,向巷口外就跑;跑出巷口來,才緩過這口氣,停住了腳。健生笑道:「假使這地方,不是生長中國賢婦人的地方,我就要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當年我逃難經過這裏的時候,我父親指點過給我看了。我本想攔著兩位不必去,又恐怕掃你們的興。」 昌年笑道:「其實看了之後,那是更掃興。」 三人說笑著,向旅館裏走來。 可是正當他們走進店門口的時候,掌櫃的便搶向前來道:「哪位先生姓費?我們縣長拜訪。」 昌年道:「我姓費。但是你們這裏縣長,我並不認識呀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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