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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掌櫃的便將手上的一張名片,遞給了他。看時,上面印的字,乃是孫執誠三個字。昌年呵喲了一聲道:「原來是他!」 同時由店裏走出這位孫縣長,遠遠的就伸出手來和昌年握著,笑道:「我真想不到你會到這種地方來。剛才我到營部裏去,在那營長桌上,看到你一張名片,名號籍貫完全相同,我雖然猜著是你,但是還不能十分斷定,所以立刻就來拜訪。」 昌年很高興,即刻和健生、燕秋兩人介紹。原來他是昌年中學時代的高級班同學,已畢業而做官了。昌年立刻讓著他到屋子裏來坐,把西來之意,略微的告訴了他。孫執誠道:「老朋友在這種地方相會,那實在是難得的,我應當留你在這裏過兩天才好。」 昌年道:「我們的身子,現在是屬於那輛長途汽車了,自己絲毫不能作主。」 孫執誠道:「雖然如此,我多少要盡一點地主之誼,才合乎情理。我現在回去安排安排,回頭請到我那裏去談談吧。」 說著,他又向健生、燕秋兩人敦請了一遍,方才走去。 不到一小時,便有一名衛隊,拿了縣長的名片來請。健生、燕秋因為是昌年的同學,也就無須謙虛,跟了衛隊一塊兒走。這縣政府和永壽不同,一個圓式大門,正對了一堵極大的照牆;那牆上寫著許多的標語。進了那圓洞門,在那牆上敷著粉,畫著很多的時裝人物畫:如吸鴉片有害,纏腳有害,種樹有益之類。進了圓洞門,便是八根柱子落地的過廳。前後兩個大院落,在柱子上,釘著藍底白字的標語牌子;最懇切的是:一文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、縣長是人民的公僕。在這裏,遠遠的看到大堂,正中立了一張公案,系了綠上沿的大紅桌圍。桌上擺了籤筒、錫硯臺,在公案後擺了一張很大的太師椅子。那桌子下面,地面上有幾塊四方的石板,俗言叫問心石,乃是老百姓跪著被審問的所在。到了這裏,早有人進去報告,孫執誠直迎出古壁門來,笑道:「老朋友倒是不做作,一請就到。」 昌年道:「你是這一縣之主了。我們到了這裏,是你的客民,還敢搭架子嗎?」 執誠在前面引路,引到後進正中的堂屋裏來。大概他是因為有女客在內的原故,沒有再向內引,就在正中的屋子裏坐下。四壁的牆上,雖也粉飾過了的,然而日子很久,也就掉落不少。其間好像有幾張標語,卻被縣長都用字畫來遮蓋了。這屋子裏,也無別的陳設;靠正牆有一張長桌,正中一張方桌,配了兩把椅子,兩條板凳,桌上鋪了一塊白布,好像還是剛剛鋪出來的。大家坐下,昌年先笑道:「若是照現在大堂上那種情形看起來,縣太爺的排場,卻是不小。不過到了這裏,才覺得是有些西北地方的本色。」 執誠笑道:「我猜著你看到大堂上那種城隍廟裏的樣子,一定要說話的。果然,你不曾坐下,就批評下來了。可是,這是沒有法子的事。」 說著,聽差送上茶壺茶杯。他斟了一遍茶,大家圍了桌子坐著,他在下方相陪。笑道:「這一路來,水這樣東西,大概把三位苦夠了。我這是城外小河裏的水,在缸裏澄清了才用的,倒是可喝。三位抽煙卷嗎?這裏請客,都是南京車夫用的煙,我不好意思拿出來。」 昌年道:「我們不抽煙。你且把大堂上這一副排場的理由說出來,那比招待我們還好得多呢。」 執誠舉起茶杯先喝了一口,笑道:「你也是學法律的人,當然願意知道。其實這理由很容易明白的,簡單言之,就是威信問題。這些地方的老百姓,十有其九,不認得字。他們完全世襲了封建社會的傳統思想。在前清的時候,堂上擺著板子大枷,三班六房,站在兩旁,呼一喝二,把上堂的百姓當畜類看,他們不以為這是壓迫,以為朝廷王法應該如此。民國而後,縣官上堂,老百姓第一看不順眼的,便是大老爺不戴紅纓帽子,不穿補服外套,隨隨便便的上堂,太不像話。你沒有審問他,他先有三分不服;你若對他說法律是求公正的,不要這些虛偽的排場,他反是說沒有皇帝的年代,一切都反了常。於是由老百姓這點藐視縣官的意味擴充起來,連著什麼公事,都有點掣肘。聽說以前有幾個頭腦新的縣官,把官牌子一律取消不用,結果,是什麼都辦不動,失敗而去。所以為了縣政發生效用起見,不得不把官牌子擺出一些來。我很慚愧,除了用這點老法子的威嚇手段,實在不能使出再高明的手段了。」 昌年說道:「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在前面掛上縣官是人民公僕的牌子呢?」 執誠道:「這不是我幹的。有一個時代,西北有一種政治軍事化的局面,你們當然記得:那個領袖手下的人,雖都是扛槍桿的,玩這一套很是在行。其實他派的縣官,都是武裝同志,那威風還用說嗎?譬如一文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,這標語多好看!可惜,老百姓那時是一滴血汗也沒有,結果是人與馬爭糧。」 健生道:「怎麼叫人與馬爭糧呢?」 執誠道:「就是老百姓剩下的糧食,經過征糧派糧攤糧三種貢獻而後,所有的吃喝,都到武裝同志肚裏去了。老百姓在餓得無辦法的時候,向當局駐紮的軍隊,提出一個極低限度的要求,請他們讓馬去吃草,不必再把麥麩蕎麥皮給馬吃。這麥麩蕎麥皮留給老百姓吃,可以救活許多條命,也有照辦了的,也有辦不到的;這不是人與馬爭糧嗎?我知道了這個故事而後,我就要把一文錢都是老百姓血汗的標語取消,可是本地紳士說那時標語也多,壁面也好看,就是一縣派十幾萬兵餉,有點受不了。標語壁畫,這是個紀念品,要我保留,我也只好留著了。其實在西北做官,用不著這些玩意,老百姓根本就不認得字,標語都給貼標語的人自己看的。有人也說了,以後少要老百姓出點錢,那就是好官。我以為不對,我們不能看著西北人苦,就這樣苦下去,就當把西北人的生活程度,知識水準,一齊提高。這種事,不能望政府拿著大批的錢來辦,那麼,只有從事生產入手,以便在本地出錢,替本地辦事。若是只和百姓少要錢,猶之只要病人少作事一樣,那是消極辦法,遲早病人是要病死的。病人必得吃藥,也必得吃補品,讓他健康起來。」 燕秋坐在一邊默然聽了,情不自禁的將手一拍桌子道:「孫縣長!你這話透徹之至!你一定是個好官。」 執誠笑道:「好官兩個字可不敢當。不過我想到的事情,總要這樣辦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唯其想辦些事情,官牌子不能不端。要不然,發出去的命令,不發生效力。等到教育事業相當的有點成績,那就大堂上不擺著系紅桌圍的公案,也有辦法了。」 大家聽他所說,很有道理,正是聽到出神,聽差卻引著人提進兩個食盒子來了。 掀開食盒子來,送了八碗菜到桌上。看時,除了一碗魷魚,一碗海參而外,其餘都是豬身上的;有紅燒肉,炒肉絲,木耳肉片湯,炒豬腰,炒豬肝,紅燒肚塊。便是那海參裏面,還有肉丸子。安放了杯筷,執誠在下席相陪。未動筷子之前,他笑道:「我先聲明,這地方有魚龍鴨鳳的口號。吃東西,只有豬肉現成,其餘便是雞。今天抱歉得很,館子裏連雞都沒有,大概是來不及預備。至於海菜,幹的由汽車帶來,並不費什麼事,倒是常有,現在請各位吃個豬八碗吧。這魷魚裏面,也有肉片的。」 昌年笑道:「我們這就如登天上了,把昨日在永壽吃的衛生席一比起來,這就有天壤之別了。」 於是把昨日所吃的情形,說了一遍,執誠道:「這還算不錯呢,若是到新疆去,出了玉門關,有一個窮十八站,那麼遠的路程,竟是不見人煙呢。」 燕秋當他兩人說話的時候,只管把眼睛望著,要插言下去,這時就忍不住了,因笑問道:「我還有點事,要向孫縣長領教。孫縣長既是表示要從生產入手,現在預備辦一些什麼生產呢?」 執誠笑道:「這又是很慚愧的,我到此不久,還沒有實行。往大處說,有兩件事:其一,是離縣城二十里的地方,叫百子溝,出煤,煤質很好,燒出來的灰是白的,只是交通不便,全靠人挑和駱駝馱出來。若是開一條路通那裏,實行開採,那是一件大利。其二,涇河流在本縣境內,兩面夾山的地方很多,大可以作渠。只是這兩件大事,不是一個小小縣長可以辦的。我現在只好由小處走,就借了涇河兩岸,想造一點小規模的森林。這裏本出梨棗,只是農人讓它自然生長,沒有大收成;我想改良一下,靠了西蘭公路快成功,或者能運銷到外邊去。還有一件,涇河附近,草可養羊。這兩年農人自動畜羊,也能剪羊毛織氊子,這也是可以提倡的。總之,我打算有一分力量做一分事,先挑能辦的,即刻辦起來。像鄰縣長武、永壽,前兩年,人跑去不少,到現在,長武日有起色,還只三萬多人。本縣始終有七萬多人,這是本縣農產可以發展的一個大證明。在陝西西部,有這樣好的地方,做縣長的人不能做一點事,那是很慚愧的。」 他說完,燕秋忽然離座而起,大家都望了她,不覺愕然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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