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寫作生涯回憶 | 上頁 下頁
偽書


  由我寫那篇不知名的小說提起,直到上節為止,關於我的小說,可以做個總賬交代了。這仿佛是篇流水賬,無情趣可言。但要詳細地知道我三十多年的寫作,不能不這樣地報告。現在在總賬以外,對寫作生涯有關的,我摘要地要找幾件事說一說。第一件,便是張恨水偽書了。

  民國三十二年,舒舍予的夫人到了重慶,因老舍兄的介紹,我們認識了。舒夫人是由北平到後方去的。見了面,不免談起了一些北平的別後風光。舒夫人說了幾件事之後,就提到我的小說,在華北,在偽滿洲國出版的太多。她又笑說:「您不用驚訝,那全是假的,看過張恨水著作的人,一翻書就知道,那筆路太不一樣了。」我當時相信事或有之,而偽書不會太多,及至我到了北平,據朋友告訴我的,和我在偽書底頁上所看的廣告,統計一下,實在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,這種書約有四十幾部之多。這些作偽書的先生們,太給我捧場了,自己費盡了腦汁,作出書來,卻寫了張恨水的名字,這不太冤嗎?不過一看了書的內容,甚至一看書的名字,就知道太冤的是張恨水,而不是作偽書者。

  記得這些書裏,有一部叫《我一生的事情》。張恨水一生的事情,由張恨水自己寫出來,這實在是不折不扣的黃色小說。喜歡低級趣味的人也好,好奇的人也好,懷疑的人也好,還有替我愛惜羽毛的人也好,少不得要買上一本看看。而作偽書者其計得就矣。我不知道這書裏,把我糟蹋成個什麼人物,以這種手段和張恨水作偽書,那不僅僅是騙讀者的錢,對張恨水是惡意的侮辱,乃是無疑問的。記得我當《新民報》經理的時候,經理室的工友,就拿了一本張恨水作的肉感小說在看。同事拿來給我過目,我除了向工友解釋,請他別看而外,我就難過了兩天。可是我沒法子把市場上這些偽書燒了,除了聽其自生自滅,實無第二良策。

  凡是徹頭徹尾的偽書,究竟難逃讀者之眼,我相信它是會消滅的,至少是民國三十四年以來,已不再版了。所難堪者,卻是半偽書。怎麼叫半偽書呢?就是把我的書,給它刪改了,或給它割裂了,卻還用我的名字,承認不是,不承認也不是,這都叫人啼笑皆非。例如我在《晶報》上發表的《錦片前程》,我是沒有寫完的,上海就有一家書店給它出了版。除了改名為《胭脂淚》而外(改書的人,可能不懂《錦片前程》是什麼意思),加了許多文字進去,而且把書足成。

  眾所周知,我一貫主張,寫章回小說,向通俗路上走,決不寫出人家看不懂的文字。而這位改寫的人,就用的是空洞堆砌的美麗長句,時而通俗,時而高雅,這成何話說?又我寫的《春明新史》,是用回目老套,也有人改了,改名為《京塵影事》,一回分為兩回,一個回目管一回,把書分成兩集。這樣一來,章法太亂,不但文不對題,甚至下文不接上文,簡直一團糟。俗言道得好:「文章是自己的好。」我不敢說我的文章好,但我決不承認我的文章下流。七八年來,偽滿洲國和華北、華東淪陷區,卻讓我尊姓大名下流了一個長時期,我想,社會上許多我的神交,一定為我太息久矣!

  我初回到北平的時候,有人問我:「你在重慶開了豆漿店嗎?」我說:「何以見得?」他說:「日本人的報上,這樣登的。」我笑說:「這是抬舉我,我在重慶過的日子,遠不如開豆漿店的老闆。」牛角沱和海棠溪,有幾家豆漿店,早上的生意之好,那還了得?我若能在重慶開八年豆漿店,我真發財了。但日本人原意,絕不是抬舉我,這和作偽書的人自己費筆墨,替張恨水出名,其用意是一樣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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