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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一


  田子芳這時臉上的紅色,由兩腮一直紅到耳朵後面,頭上的汗,向外直擠將出來。唐雁老問他的話,他只好站起來,答應了幾個「是」字。那字音從舌尖上吐出,出了嘴唇之外,他自己是否聽見,也不得而知,唐雁老笑道:「你姐姐托你辦事,你都要這樣不忠實,其餘的人,那更不能說了。」

  田子芳站了半晌,一句話也說不出,心想何必在這裏自找罪受,靜悄悄地退出去,便回家去了。到了家坐立不安,心想還是到唐宅探聽探聽消息的好。坐不到片刻,複身又到唐宅來。進得門,走到上房,便私問老媽子,太太現在做什麼?老媽子道:「和總理在吃飯呢。」

  田子芳道:「太太生氣了沒有?」

  老媽子道:「倒不像生氣。」

  田子芳見問不著根由,便溜到飯廳上來。見唐家一家在吃飯,不好上前,只在屋簷下站了一站。心想當了眾人的面,再挨上一頓罵,那更是難堪。因此又退出去,也回去吃飯,可是心裏總不知道唐雁老要怎樣發落,無論如何,總要得了這個消息,好做一個準備。吃過飯之後,想來想去,還是到唐宅去的好,事到如今,怕碰釘子是不行的了,於是在此念頭一轉,又到了唐家來,一進門,好像這些聽差,都對自己加一層注意似的,便低了頭,目不斜視地走進去。剛剛走到重門下,又聽到門房裏,轟天轟地的一陣笑聲。心想,莫非是笑我嗎?於是鄭而重之地走著。迎頭來了一個聽差,垂手站立一邊,叫了一聲「田幫辦」,田子芳道:「嗐!今天事情太忙,下午我來了三趟了。」

  聽差摸不著頭腦,舅老爺何以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,只得對田子芳笑了一笑。田子芳心想,糟了,他們都在這樣笑我,這要進去見了唐雁老,還不知道怎樣笑我呢。於是又不進去,在賬房裏坐了一坐,又回去了。

  田子芳丟了三千塊錢,又跑了一下午,心中還是難過得不得了。到了次日上衙門,就躲著不敢見唐雁老的面。但是林懷寶那方面,錢是拿出來了,不見田子芳的回信,比田子芳急得更厲害,一天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問。田子芳雖然搪塞過去,究不能交卷,因此到了晚上,硬著頭皮,只好來見唐夫人說話。唐夫人一見,便問道:「你是來要那三千塊錢的嗎?」

  田子芳笑道:「那一筆錢,大姐既然說是我落的回扣,我也不敢不承認。可是那林某人的命令不發表,我這個擔子太重了。」

  唐夫人道:「有什麼要緊,那一張兩千塊錢的支票,還在這裏,拿去退還給他就是了。買賣不成,又沒動用他的款子,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嗎?」

  田子芳心裏想著,你那兒扣著我三千塊錢呢,怎樣說沒有動他的款子?笑道:「雖然是這樣說,人家還別有的用途,可就算白墊了。你就想點法子,把這事發表了吧。」

  唐夫人道:「老頭子說了,這個差事至少也可以弄個一萬八千呢。只兩千塊錢,就把事給他,那太便宜他了。」

  田子芳再三再四地說,唐夫人總是不答應。後來自己承認那三千塊錢是林家的,若是不給他官,自己可要墊三千塊錢還人,唐夫人道:「你辦這些事,掙錢也不少了,蝕一回本,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田子芳見唐夫人絲毫不能鬆口,也沒有法子,只得又向林懷寶那方面搪塞了一天。不料到了次日,唐雁老派他到四川去,查一件實業上的案子。秘書長幫辦的位子,卻沒有下文,這分明是無形地免職了。這一個消息,傳到林氏父子耳朵裏去,就急得了不得。林忠直便親自到田子芳家裏來探問消息,田子芳也是喪魂失魄,自己毫沒有主宰,哪裏願問這事,一躲就是兩天不見面。

  林忠直對林懷寶一說,以為他必很憂慮,但是又不敢不告訴。誰知林懷寶倒毫不為意,冷笑道:「只要田子芳收了我的錢,我就有法子和他辦交涉。不怕唐雁老不給我官做,就是不給官,錢也得退還我,你不用急,我自有辦法。」

  到了次日,林懷寶起了一個早,八點鐘的時候,就雇了一輛馬車到唐宅來。下了車,拿出名片,先就門房說明,自己是總理二十年前的老朋友,有要緊的事相商,你不要推諉不能見。門房看他老態龍鍾,是一個老官僚的樣子,他說是總理的老朋友,或者是事實,便道:「只是時候太早,總理還沒有起來。」

  林懷寶道:「不要緊,我在客廳裏等著他得了。」

  門房見他這樣說,倒不敢怠慢,引他到了客廳裏坐著,預備好了茶煙。林懷寶更是不客氣,叫他把今天的早報一齊拿出來。自己把第二個大襟紐扣上掛的眼鏡盒子打開,取出玳瑁邊老花眼鏡,將它戴上。揀了一張既大且厚的沙發椅子坐了。一歪身靠著,從從容容去看報。一回頭見有一個聽差,站在一邊,便道:「你去吧,不必侍候。總理醒了,就說客廳裏有個姓林的等著了。」

  聽差因為他不要人侍候,只好退出。此時,另有聽差,拿了名片到上房去回明。唐雁老被喚醒過來,就由聽差,把名片遞上。唐雁老接了名片,心中倒是一動,心想這老頭子怎樣自己來了?正要叫聽差把他支使走開。接上來又來一個聽差報告,林懷寶坐在客廳裏的情形。

  唐雁老一想,這老頭子從容不迫,倒像是存心來找碴兒似的。這不可不防備,讓我親自去見一見他,看他說些什麼,因此就起床漱洗畢,喝了一碗牛肉汁,然後到客廳裏去會林懷寶。林懷寶見他進來,連忙站起身來,舉著雙手,到額角上去取眼鏡。眼鏡取著到手,順便一揖向下,直伸到地。然後走一步,讓唐雁老到了右邊,又彎著腰,上天下地,作了三個大揖,口裏說道:「懷寶此來,有擾總理的清夢,十分慚愧。」

  唐雁老謙遜一兩句,就讓他坐下,林懷寶道:「總理公務很忙,懷寶無事,也不敢前來晉謁。因為令親田幫辦,在懷寶面前,一再說總理有栽培之意,實在感激得很,所以前來叩謝。」

  唐雁老聽他開口一句話,便提到了田子芳,心裏就極是不快,而且他又說明了,自己要栽培他,既不便承認,也不便否認,倒覺得難於措辭,因笑道:「你老兄是和我多年不見了,不然,我早就要借重的。」

  林懷寶道:「總理的盛意,很是感激,田幫辦曾和懷寶提到,說是政府現在辦禁煙,總理尊意,原是要懷寶也去一趟。懷寶雖然上了幾歲年紀,卻是極肯替國家盡力。但不知總理的意思,是要懷寶到哪一省去,今天特意前來請示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,對唐雁老就是屈身一拱。唐雁老始終並沒有意思給他官做,這個時候,要他表示是許林懷寶哪一省的差使,那如何辦得到,便笑道:「請坐請坐,不過我雖想借重老兄,怎樣借重的法子,卻還沒有決定。」

  林懷寶臉色正了一正,說道:「總理的尊意,除非是有點兒變更。不然的話,田幫辦對懷寶是說得很明白的。他在院裏,既然總理深為倚畀,而且又是總理令親,他似乎不至於對懷寶這窮愁潦倒、鬚髮蒼白的人開玩笑。」

  唐雁老一想,這老傢伙好厲害,居然說出來,便笑道:「那何至於,也許他是給你老兄設想如此,你老兄因此誤會了。」

  林懷寶道:「有誤會是不會的,懷寶有許多下情不便直陳。若是田幫辦真和懷寶開玩笑,懷寶要在總理面前請求恕罪。我這麼大年紀,就不能顧慮一切了。」

  唐雁老看那樣子,他真要做出不堪來,便道:「既是他對你老兄有接洽在先,我就可以傳他當面一問。只要辦得到的,我總可以斟酌辦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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