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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二


  林懷寶道:「懷寶見總理一次,是很不容易的。總理既然有栽培之意,就請馬上傳田幫辦一問。否則總理玉成了懷寶的志願,只要面允一句話,卻也不必請田幫辦來。總理哪裏知道,懷寶為了此事,幾乎是破產了,若是不得一個辦法,簡直沒臉回家,去見妻子。」

  他說畢,伸著手到懷裏,哆哆嗦嗦,掏摸了半天,掏出一張字紙來,便站起身,兩手捧到唐雁老面前,說道:「這是懷寶應酬田幫辦的費用,總理一看,必然知道。據田幫辦說,他還有個前途呢。」

  唐雁老見林懷寶說出這種話來,覺得他極是無聊,便勃然變色,將那張字紙,使勁兒向茶几上一摔,對他道:「你老兄也是很有聲望的人,怎樣說出這種話,做出這種事來?」

  林懷寶見唐雁老生氣,他卻只是冷笑,便對唐雁老打了一拱,昂著頭摸著鬍子,哈哈大笑道:「我林懷寶今日死得其所矣。」

  說時,只見他又在懷裏摸索了一會兒,唐雁老知道不好,十分注意。他手向外一拿,有一樣紅東西,在他手上一晃。唐雁老認得,這是鶴頂紅,前清大官僚都有,只要一入口,馬上就死,他也顧不得什麼內閣尊嚴了,出其不備,走上前就劈手奪了過來,因道:「哎呀!你老兄怎樣出此下策?」

  林懷寶更不答話,兩膝一屈,對著唐雁老磕下頭去,口裏接二連三地說道:「今天要在總理台前請命,今天要在總理台前請命。」

  客廳外的聽差,早聽見裏面有爭吵的聲音,便掀簾伸頭一望,接上就有四五人走了進來,以防不測。正在這個當兒,林懷寶跪了下去,唐雁老連連跺腳道:「哎呀,哎呀!你老兄如何行此大禮?不敢當,不敢當!快請起,快請起。」

  說話時,可望著幾個聽差。聽差會意,七手八腳,就把他挽起。他身子向下蹲著,哪裏肯起,還是大家硬把他按在沙發上坐下,他不蹲了。林懷寶到了此時,兩行老淚,便由瘦臉上滾將下來,一直流到嘴角上,沾上鬍子了。唐雁老見這個情形,又氣又好笑,只背著兩雙手,口裏銜著半截雪茄,在客廳裏走來走去,急切不知道要怎樣說話才好。

  唐雁老正在這樣為難之際,恰好李逢吉來了。他一看情形,知道唐雁老是交代不了,便笑道:「總理可以請便吧,有什麼事,我可以和林老先生接洽。」

  唐雁老見有人解圍,正合心意,便對他點了一個頭,走出客廳去。當他走的時候,對李逢吉以目示意。李逢吉會意,便跟著唐雁老走出來。唐雁老因低聲說道:「這老頭子今天到這兒來,是有意搗亂的。他本來想那個禁煙專使,就許給他吧。這事糾纏很多,你就不必去深究了。」

  李逢吉答應了幾個「是」,回轉客廳來,只見林懷寶雙目緊閉,靠在沙發椅上,李逢吉笑道:「林懷翁,你何以為一點兒小事,和總理爭起來?」

  林懷寶微微地開了一開眼睛,複又閉上,搖了搖頭,然後說道:「我也沒有和他爭執。」

  李逢吉笑道:「懷翁所不能放懷的,不過是為著那個禁煙的差事,但是這個事,總理已經默許了。你要他當面答應,在他是有所難堪,所以只好含糊其詞。懷翁真長者也,怎樣認為沒有希望?」

  當李逢吉說到總理已經默許了那句話,林懷寶已經慢慢睜開眼睛,及至一直讓他把話說完,林懷寶已經站將起來,問道:「李秘書長這是真話嗎?」

  李逢吉正色道:「我絕不說笑話的。」

  林懷寶一聽,大悔剛才不應該和唐雁老爭吵,於是用衫袖揉了一揉眼睛,對李逢吉笑道:「我這人真是越老越糊塗,怎樣冒犯總理起來。還望李秘書長,看在交情分兒上,給兄弟斡旋一二。」

  說畢就是一拱。

  李逢吉笑道:「總理為人,對於平常的人,他就不大計較,何況林懷翁又是多年老友。你寬心回府,一半天之內,我准有回信。」

  林懷寶作一個揖道:「既然有你老兄幫忙,事情就不難辦,我這回去就等候您的好音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我一定幫忙,決沒有錯。」

  一陣連說帶笑,這才把林懷寶送走。唐雁老因為怕林懷寶以死相拼,不敢把這事延擱,到了次日,和府裏商量妥當,就把林懷寶的事情發表了。雖然所指的地點,不是甘陝,卻是兩湖,不過他這還可與王坦在一塊兒合作,也算求仁得仁了。這其間只是苦了田子芳,把人家送上了岸,自己一個子兒沒有拿著,倒把官也丟了。唐夫人也恨他吞款太多,唐雁老把他調開,並不過問。唐雁老先將田子芳調著出差的時候,因怕夫人反對,不敢就開他的本缺。一直過了三日,夫人並不曾說什麼。這樣一來,唐雁老就要對田子芳下手了。

  這一天,是星期,因為沒有事,很想打小牌,便吩咐聽差打電話,四處找角色。因為已到了下午四點鐘,所有闊人,都已出門活動去了。除了李逢吉以外,一個人也沒有找著。李逢吉見了唐雁老問道:「總理有什麼要緊的事嗎?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哪有什麼事,我覺著無聊得很,想打個小牌玩兒呢。可是事情很不湊巧,沒有找著人。」

  李逢吉笑道:「要不然,我陪總理下一盤圍棋吧。」

  唐雁老笑道:「那還是無聊,再打電話找一找人看,也許就找著了。」

  李逢吉正要去打電話,聽差忽然前來回話,說是伍步雲、陸景升兩個顧問來了,要見總理。李逢吉笑道:「這位伍先生是寧波人,麻雀打得很好。」

  唐雁老道:「既然如此,就讓他來一角,但不知陸君怎麼樣?」

  李逢吉笑道:「據我猜想,大概不至於不會,叫他們進來問問吧。」

  唐雁老對聽差一點頭道:「請他們進來吧。」

  聽差出去,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就把伍、陸兩顧問引進來。他兩人進來,見總理在內辦公室接見,差不多以親信相視,認為莫大的榮幸,各人脫下帽子在手,對著雁老齊齊地一鞠躬。雁老點了一個頭回禮,而且對他們說了一聲「請坐」。伍、陸兩人格外高興,回頭見了秘書長在此,也是一鞠躬。李逢吉笑道:「久違了,請坐吧。」

  陸景升一想,這是怎麼一回事?不要他們有所求於我吧?為什麼這樣客氣呢?二人看了一看屋子的陳設。東邊是一套精緻的沙發椅,兩人不敢安然坐下,就在沙發椅旁邊,兩張小木椅上坐了。兩張臉,四雙眼,卻不約而同地向著唐雁老。唐雁老笑道:「這兩天的天氣,倒還不錯。」

  伍、陸二人,齊聲道了一個「是」。唐雁老道:「今天禮拜,大家都閑著一天了。」

  伍、陸又答應了一個「是」,唐雁老在桌上煙盒子裏取了一根雪茄煙抽著,含著微笑,靠在沙發上,像是有一句話要說,而又不好就說的樣子。李逢吉知道他是不便於啟齒,便笑道:「我總是閑著沒事,要陪總理打個小牌消遣,偏是湊不著人,二位來得很好,有工夫湊個幾圈嗎?」

  二人做著夢也想不到有秘書長來請著和總理打牌,這樣的好事,決無不從之理。可是要突然張口答應,又沒有這樣的例子。頃刻之間,忽然躊躇起來。唐雁老也明白他倆的意思,笑道:「若是沒事,就可以玩玩。我雖然不能做什麼平民式的總理,但是不在公事場中,我卻也不願講什麼排場的。」

  伍步雲知道是唐雁老找不著角兒湊數,所以這樣病急亂投醫。這個機會,正是千載難逢的,豈可失卻,他便半站著起來,笑道:「總理若不責步雲失儀,步雲就斗膽奉陪。」

  唐雁老道:「那麼,陸君呢?」

  陸景升也站起來道:「可以敬陪總理。」

  李逢吉對站在一旁的聽差一擺頭道:「去預備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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