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這樣一想,大家又忍耐下去。朱國棟自己安慰自己,也只有如此想。這天晚上,想了一晚,哪裏睡得著,及至睡著,卻又被一種聲音驚醒。在枕上側耳一聽,原來是隔壁屋子裏,有人在那兒哭呢。這隔壁,正是那醫學高深的牛古琴在那裏住。朱國棟一聽大驚,心想另外還有什麼變卦不成,連忙披了衣服,走到牛古琴屋子裏去。只見桌上攤著一份報,牛古琴兩隻手伏在報上,把著頭痛哭。朱國棟道:「牛古翁,怎麼了?」

  牛古琴抬起頭來,見是朱國棟,流著淚道:「怎麼辦?我們都不得了呢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什麼事不得了?」

  牛古琴一面拿衫袖去擦淚,一面用手指著報上道:「你請看。」

  他的手指頭,指著的那一段報,被他使勁兒一戳,戳了一個窟窿。他還哽咽著,連連把指頭點著道:「你看你看。」

  朱國棟將報拿起來,仔細一看,原來是命令欄。從頭看去,看到中間有這麼一小段:

  籌辦閩海水產稅收事宜一缺,著即撤銷,此令。

  特派籌辦閩海水產稅收事宜金子純,著免本職,此令。

  朱國棟看到這裏,心也亂了,眼也花了,半天說不出話來,末後便道:「不要緊,我們找柴執中去,他能說不把保證金退還我們嗎?」

  牛古琴道:「你哪裏知道,我那介紹人,剛才到我這裏來了一次,說是柴執中躲到天津去了。我一千多塊錢,都算扔到水裏去了。我本來有三百塊錢,還沒有繳清,前幾天那個畢日禮,再三催著和我要。說是已經得了確信,一禮拜之內,就要動身。若是不繳清,就要退回保證金,撤銷委任狀。我怕是真話,只得出了三分利,在北京借了三百塊錢,交給他了。」

  說著將手在頭上連敲了幾個爆栗,跳腳道:「我哪知道他是成心騙我哩?」

  朱國棟道:「這樣說起來,金子純要免職,他們是早已知道的了。」

  牛古琴跳腳道:「可不是嗎?我現在細細地想,他們不但是早知道金子純要免職,倒是知道金子純要免職才催著我們繳錢,他好去花呢。」

  朱國棟聽了,半天作聲不得,心想找別人是找不到,還是找朱神機去。這樣一想,馬上坐上車子便到朱家。偏是神機又不在家,和朱太太說了半天,她是一個婦人,驢唇不對馬嘴,解說了一陣,一點兒不關痛癢。朱國棟沒法,只好回旅館。可是一到共和飯店,看見一班同事喪魂失魄,心裏越慌。在房間裏坐不了五分鐘,又到朱神機家裏來。朱太太看見他焦急的樣子,說道:「大兄弟,你不要急,等你哥哥回來,再想法子得了。」

  說著朱太太遞一支煙捲給他。朱國棟搖搖手道:「不抽煙。」

  朱太太便把煙捲放在桌上。朱國棟順手把煙捲拿在手裏,一面偏著頭望著窗戶呆想,一面將煙在桌上頓幾頓。看見窗臺上有一盒火柴,拿了過來,不知不覺地擦了一根,抽起煙來。朱太太道:「大兄弟不要著急,在這裏吃晚飯,晚上你大哥總是要回來的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不吃飯,我還到飯店裏去看看,也許同事的,有什麼辦法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就走了。到了共和飯店,只見一班同事,都擁在馮自安屋子裏。據他們說,柴執中一方面的人,一個也找不到,問起介紹人,介紹人說,這是政府發的命令,誰能夠擔保。至於保證金的話,你們一個願收,一個願繳,介紹人不曾分得半文,自然不能負責。

  朱國棟聽說,心想介紹人能撇得這樣乾淨嗎?我的錢,朱神機經過手的,難道他也這樣說。無論如何,我現在第一是要找到他,問個究竟。於是房間也不進去,第三次又到朱神機家去。這時已是上燈時候了,朱神機仍舊沒有回來。坐了兩個鐘頭,也等不著,恍恍惚惚又走回共和飯店。隔壁屋子裏的牛古琴,本來已是學會了抽雪茄煙的,在家裏帶來的一管水煙袋,放在網籃裏,從來沒有讓人家看見,今天想到,不做官了,抽什麼雪茄,又把水煙袋翻出來。買了一吊錢皮絲煙,一個人坐在屋子裏,抽抽煙,想想事,想想事又抽抽煙。他聽見朱國棟回來了,捧著水煙袋,到他屋裏來,說道:「朱先生你有什麼辦法嗎?」

  他向來稱呼朱國棟,都是稱為朱局長,現在改了口,朱國棟也不計較於他,便道:「一點兒法子沒有。」

  牛古琴道:「花了錢呢,那也不算什麼,只當害病失賊丟了。可是我一得差事,就寫快信回去報告的,家裏誰也知道我做了官了,現在弄得下場,卻是一場騙局,怎樣回去見人?」

  這幾句話兜動朱國棟的心事,心想,我還拍了電報回去哩,這事更不容易轉圜了,便道:「回去是不能回去的了,在北京住下再說吧。」

  兩個商量了一陣,共和飯店,不能住了,從明日起,朱國棟搬回學校,牛古琴也搬回會館去。他一想,白天搬回會館去,不但同會館的人看見寒磣,就是胡同口上那些人力車夫見了,也要指著脊背笑了。因此待到六點多鐘,天色昏暗,會館裏又沒亮燈之時,便遮遮掩掩,搬了進去。他躲在房間裏,兩三天也不敢出頭。

  這天上午,燒足了水煙,一個人正坐在屋子裏歎氣,只聽見隔壁屋子裏,有人大喝起來,馬上罵道:「渾蛋,你這樣的長班,要你吃飯,你給我滾!」

  又有一個人道:「老先生您說買什麼,我們這就給你買什麼,還不成嗎?」

  那人喝道:「放你的屁!什麼老先生少先生!我就不信你們生成這樣的狗眼睛,那些狂嫖浪賭的東西,讓你們揩點兒油水,哪怕他祖宗三代沒有做過官,你也是老爺長、少爺短地亂恭維。你汪老爺就讓代理知事的事不說,當過地方審判廳的書記官、禁煙局委員,還有許多差事。我問你,怎麼不配叫一聲老爺?你看我窮了,就以為我的官都丟了。我是爭一口氣,小事不就,以致你們這樣看不起我。我現在不問好歹了,總要就一個事,讓你們這些狗眼睜開看看。」

  說畢,又聽到啪的一聲,桌子拍了一下,那人喝道:「好渾蛋!」

  牛古琴知道這是隔壁的汪炳貴先生,又在發氣,便向著壁問道:「炳老,什麼事,又和他們生氣?」

  汪炳貴道:「古翁,我把這話對你說說。」

  說時,已經走了過來。牛古琴起身讓座,便把水煙袋遞給他。汪炳貴抽了兩袋,然後噴著煙,歎了一口氣道:「唉!人只能死,不能窮。人窮了,連這些底下人都看不起了。」

  牛古琴道:「他們又是什麼事不聽話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我這幾天,和一個地方通融款子,現在還沒有到,手邊窘得很,所以用錢,都省些。今天下午,我給了長班五個銅子,叫他買三個銅子米、一個銅子油、五個小錢韭菜、三個小錢醬油、兩個小錢醋,他說什麼?他說三個小錢買不到醬油,油鹽店裏是熟人,不如乾脆向人家討一點兒,還省得人家笑呢。古翁,你想我雖然窮,何至於和人討東西?我不是自吹,在北京也候差有七年,哪裏有一文錢不清楚。」

  說到這裏,聲音忽然低了許多,對著牛古琴說道:「雖然像你我一班至好朋友,常常有些通融的地方,但是我汪某人只要一天翻了身,我總要奉還的,就是我蒙老兄移挪的款子,還沒有還,我總記在心裏的。」

  牛古琴笑道:「這事不成問題,慢慢再說吧。我還有點兒菜,就在一處吃吧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你煮的是一個人的飯,你自便吧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