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九九 |
|
|
|
張老漢笑道:「你這樣一個聰明人,為什麼問我們這樣的話?請問呵!不是做官的人誰能夠在小西天裏面住下。小西天的房子是我們經手蓋的,蓋完了房子,就不許我們這破衣服的人進來了,不是人應當做官才好嗎?」 志前望了他,點了兩點頭,因道:「你果然是說得對的。這位王先生要做了官的話,你幫過他的忙,他一定要報答你的,你希望他怎樣的報答你呢?」 張老漢抬起手來,搔了搔頭皮,笑著搖搖頭道:「我叫他怎樣報答我呢?我這麼大年紀了,還想圖個什麼舒服嗎?我想,王先生將來做了官,給我們泥木匠做訂一條會規,過了五十歲的人,多給一毛兩毛的工錢,那就功德無量。程老爺,你是不知道,年紀大的人出力,可和小夥子不同,當時出力,已經是有些咬牙切齒。把工作過了,回到家裏去,真會連話都不願多說一句,晚上在炕上躺著,害了大病一樣,只管發哼。」 志前點點頭道:「你這是仁者之言。人生在世上,總是互相幫忙的。只要你把王先生的事辦得好好的,我想王先生不會虧負你的。就是我從中做個說合人,看到你這樣的賣力,也不能不感謝你。老漢,你只管去作你那預備好了的事。」 說著,他走近他的身邊,用手輕輕地拍著老漢的肩膀,表示兩個人那一番親近著不分階級的意味。這一下子,直鼓動得老漢眉飛色舞起來,他挺著胸脯子道:「程老爺,你不要看我年紀這樣大,我這一腔子熱血,只要賣給識貨的。」 說著,伸開巴掌連連地拍了幾下胸。程志前道:「你這一份仗義,提起了我的精神不少。」 張老漢道:「程老爺,你就說吧,還有什麼事交給我去做,我若是有一點含糊,教你程老爺算白認得了我。」 志前望著他臉上,微笑了一笑,然後點點頭道:「我倒沒有別的事,還是為了別人。你不聽聽那位胡嫂子,還在那裏哩哩囉囉,想出賣人家的骨肉,這還只有你這種本地老漢,可以說幾句公道了,把她壓了下去。」 張老漢站了靜靜地一聽,果然聽到那胡嫂子在院裏喊叫,她道:「錢會咬人的手嗎?這年月,有了錢就是貴人,沒有錢就是賤人,做姨太太要什麼緊?一不偷人家的,二不搶人家的,只憑了自己這條身子去投靠人家,混衣食飯碗,這有什麼要不得。哼!扛槍桿子當土匪去,將來還可以當司令呢。」 志前聽了,連連地點了幾點頭,還不曾留意,這位張老漢已不在面前,只聽到他在遠遠地嚷道:「我們西安人的臉,都給你丟盡了。你再要把那位姑娘弄走,我就去告你販賣人口。」 同時,也聽到胡嫂子回嘴,那聲音,就越走越遠了。志前把社會上的動態,向來是用客觀的眼睛去觀測,因為如此,向不把人家的得失,放在自己的心上。可是今天的情形,有些奇怪,對於北海的事,總覺得有些不能妥貼。因之張老漢走了,張老漢的聲音聽不到了,他兀自背了兩隻手在身後,不住地在屋子中間徘徊。走了一會,把背在身後的手,放到前面來,卻用右手的拳頭,去打左手的手心。偏著頭,或者沉思一會,點點頭,或者又細想一會。有時也不徘徊,坐下來倒一碗茶喝。可是,他把茶斟在茶杯子裏,並不端起來喝,只是空望著而已。 這樣的躊躇不安,約莫有兩小時,倒有一個好消息來安慰他一下子,便是這院子裏的旅客,李士廉,他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了。志前對於他,向來持著一種看不起的態度,也就不歡迎他到屋子裏來談天。但是這時候他匆匆地進來了,也攔阻不得,只好照了平常的客套,對他笑說請坐請坐。李士廉剛是在椅子上坐下,卻又站起來,連連地作了兩個揖道:「我實在有一件事要和程先生商量,不得不來。要不然,我也就不來打攪了。」 志前聽了這話,兩道眉頭子,恨不得就湊到一塊兒去,可是立刻也想到不應當得罪人家,便笑道:「兄弟不懂得什麼,和兄弟商量事情,就怕得不著要領的。」 士廉笑道:「這並不是討論什麼問題,也不是要求程先生幫什麼忙,這是我們有點意思,貢獻給你先生,你先生聽不聽就是一句話,倒沒有其他的什麼麻煩。」 志前這就更有一些不懂了,好端端的,要他們貢獻什麼意思?也就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你先生說話,未免太客氣了,貢獻兩個字,如何承受得起?」 李士廉沉思了一會,就笑道:「也不是有什麼意見貢獻給程先生,乃是有點意思,貢獻給那位王北海兄。」 志前聽了這話,卻不由得心裏一動,因道:「那是什麼事呢,他不過是個窮學生,還不大談交際呢。」 李士廉笑道:「難道程先生還不知道這件事嗎?實對你說吧。就是這兩天在小西天鬧得最熱鬧的賈多才先生,他要收買一大塊地皮。」 志前搶著笑道:「我明白了,這一塊地皮,北海是賣主裏面代表之一。賈先生要求他減價吧?」 士廉見桌上有煙捲,取了一枝來抽著,抽了兩口煙之後,然後三個指頭,夾著煙灰放到一邊去彈了兩彈,先是微笑了一笑,然後把右腳跟提了起來,把腳尖按著地,自己顛上了一陣子,這才笑道:「賈先生為了那位朱女士,這幾天鬧得幾乎在小西天不能立腳。他有他的正當職業,不能為了玩笑,耽誤大事,因之他在今天中午,已經悄悄地搬了出去了。他寫了一張字據,交在我這裏,說明男婚女嫁,以後各不相涉。」 說著,便在口袋裏掏摸一陣,掏出一張折疊著的字紙來,兩手遞著要給志前看。志前搖著兩手,向後閃著身子道:「事關男女問題,旁人是不便參與這種秘密的。」 李士廉紅了臉,只好把那張稿子紙複又收了回去。但是在這一會子工夫,志前卻把這意思回味過來了,因笑道:「王先生大概不久會到我這裏來的。李先生願意在我這裏等一等,我可以引著北海和你談一談的。」 李士廉伸手到懷裏去,似乎探摸著他懷裏的稿件一下,又抬起來手,搔了幾搔頭發,這就笑著答道:「與其我在程先生這裏等,又吵鬧程先生,倒不如我到自己屋子裏去等著王先生,可以暢談一會子。」 志前笑道:「假使北海來了,我一定叫他去拜訪你。不過我有一句題目外的話奉告。就是王北海這個人的脾氣,我是知道的,他究竟是一個青年,要他幫忙,就要他幫忙,只要是在情理之中的,我想他不會拒絕。可是你千萬不可借一件什麼事去運動他,做交換條件。」 李士廉聽到這句話,就不由得臉皮一紅。接上還牽扯了兩下衣襟,似乎志前這一句話,正觸著了他的癢處。程志前笑道:「我的報告是如此。不過你要做月老的話,那是你一番好意,北海接受不接受,那是另一問題,不過你不把這兩件事合攏到一處去說,我想北海決不能見怪於你的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