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一〇〇


  李士廉臉上,雖不斷的現出躊躇的樣子,但是還靜靜地向下聽志前的話。等他把話說完,這就站起來拱了兩拱手道:「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將來事情成功,各方面都要請程先生喝一盅的。」

  說完,他很高興地笑著去了。志前在屋子裏轉了一會子,就寫了一張字條,放在桌上。寫著北海兄來了,快到李士廉先生屋子裏去有事接洽。自己卻半掩了房門,到前面周有容屋子裏來閑坐。他屋子裏另坐有兩位穿西服的人,只看他們那衣服,雖是深青的,外面加上了一層不紅不黃的顏色,那正是在大陸上奔走慣了,罩上一片灰塵的記號。周有容首先站起來笑道:「我正打算去請你,你就來了,這可好極了。」

  因介紹著那兩位說,一位是西陲旅行團長郭卓然,一位是團副成石公。郭先生是稍覺尖削的面孔,兩腮全有短短的胡楂子,因為那胡楂子也帶了黃紅的顏色,仿佛那也是沽上了灰塵的。不過他那高鼻樑旁邊,那只閃閃有光的眼睛,卻很可以代表他那分冒險精神。

  成先生卻矮小一點,沒有鬍子,但是黃黑的面皮,禿著一顆圓頭,也是神氣很足的。郭卓然首先握住了志前的手道:「周縣長說,程先生願意加入我們這團體,我們十分歡迎,決計把行期展長半年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這就不敢當了。我上次西行,只到蘭州為止,是不無遺憾的。聽了人說,真要看西方的情形,非出玉門關不可,因之我遲留在西安,不進不退的,就是等著這樣一個機會。現在有了你二位組織旅行團到西邊去,那正是完全適合了我的意思。」

  郭卓然直待他把話說完,方才放開了手,坐到一邊去,向志前點頭笑道:「我一聽到周縣長說,程先生是到過一次甘肅的,我們就非常歡迎。因為不是旅行趣味十分濃厚的人,他不能第二次再向那邊去。上次由寧夏那條路到迪化,只覺得那不過是新疆的一角,不能算是認識了新疆,這一次我們重新西去,是預備向南疆去。」

  志前十分高興,仿佛心裏頭那種痛快,無法可以表示出來,只是坐在一邊,把兩隻手不住地搓著。成石公笑道:「看程先生這情形,實在是我們一個同志。聽說程先生願意到青海去,我們一定可以奉陪。聽說甘肅西南角,還有個拉蔔楞族,我們打算去看看。」

  志前道:「我在蘭州,遇見過這一族人的,穿了紫色布的皮襖,袖子長到三尺多,衣長也只有三尺多,頭戴尖頂帽子,倒有些象戲臺上的皂班。一雙高腰靴子,高平了膝蓋。但是他們很強健,都能跑馬打槍。」

  成石公笑道:「談到人民的模樣,是新疆最有意味了。看到纏回,我們誤認為是印度人。看到南疆回人,我們誤認是土耳其人,其實是我們的同胞。一個人只要不辜負這兩隻腿,宇宙裏面,到處是知識的寶庫,只怕我們自己不肯去尋找。」

  志前拍了兩腿笑道:「別的什麼,我不敢自負,若說這兩條腿,那倒是相當結實的。」

  周有容插嘴笑道:「那還不如我。心既結實,皮肉也結實,心結實,是不接受老百姓的哀告,皮肉結實,那是好經受皮鞭子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周縣長又發牢騷了。」

  有容道:「我若不是為了內人一個在西安,我也跟了各位到西邊去。我的目的不同,只想到敦煌去看點東西。」

  卓然笑著搖搖頭道:「周縣長還是迷戀那石室裏會出文字之寶吧?若是還有石室文件,早也就弄得紙角都沒有了,還能等我們去搜羅嗎?不過談到敦煌縣,卻是有趣味的地方,那裏每一條街,是甘肅每一個縣名,每一個縣名的街上,就住的是那一縣的人,不但語言是那一縣的,而且婚嫁風俗,始終保持著那一縣的習慣。」

  有容笑道:「這倒奇了,為什麼那裏的居民,界限分得這樣的嚴哩?」

  卓然道:「敦煌向來是個邊縣,並無人民,那裏的人民,全是甘肅各縣,調去駐防的。換句話說,那裏也就是甘肅縮小的一省。」

  志前拍著手站起來道:「我這回到新疆去,可以去看看了。」

  卓然道:「到迪化去,是不經過敦煌的。不過我們為了增加程先生的興趣起見,可以繞道到敦煌去看看的。」

  志前越聽了這話,越是感到興奮,笑道:「別人到西北來,都怕吃苦,但是我的理想不同,覺得是越能吃苦,越能增加興趣。但不知道二位決定哪一天啟程?」

  卓然道:「因為沒有了日子了,所以特意來到周縣長這裏來,請程先生過來商量。我們打算明天上午就動身,不知道程先生可來得及?」

  志前倒想不到行走得這樣子快,不覺口裏吸了兩口氣,現出躊躇的樣子,伸手摸了兩摸腰。石公道:「假使程先生要展期一半天,也可以的。因為我們和平涼一個朋友,商量好了,在那裏會面。」

  志前又沉思了一會子,忽然跳了起來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不過我有許多朋友,應當告辭一番。其實我真走得匆忙,朋友也可以原諒的,我回頭擬一條告別的啟事,到報上去登幾天就是了。」

  有容道:「對了,大丈夫做事,要舉得起,放得下。既是程先生決定了做這長途的旅行,這些應酬小節目,那就放到一邊去吧。現在郭成兩公在我這裏談天,程先生可以回到自己房間裏去料理自己的私務。你們還有什麼要在行期前接洽的,今天晚上,可以暢談一番,有未了的事,明天一早去辦,還是來得及的。」

  他說話時,倒是挺住了胸,面皮繃得緊緊的。那樣子,倒是教別人跟著,不能不精神一振。志前站起來,又連連地互相搓了幾下手,笑道:「大丈夫三字,我是不敢自負,不過周縣長提得起放得下這六個字的教訓,我是應當接受的。」

  說著,他很高興地跳躍著走了。過了十八小時以後,是次日的中午了。在小西天的門口,停了一輛長途汽車。車上罩了黃番布的軟棚,棚上插了一面長方小旗,上寫著兩陲旅行團一行字。小西天裏面正有幾個短衣服人,背了箱子網籃,向車上運送,在行李後面,跟著一大群人出來。志前換了旅行的短裝,蓋著呢帽子,一手提了藤杖,一手提了照相匣子,滿臉是笑容,隨在人叢中走了出來。李士廉張介夫還有那教育廳的常秘書,都緊隨在身後相送。李士廉一路走著,一路向志前低聲道:「在西安混不到一點門路,回江南去,又不好意思。假使有機會的話,我想也到蘭州去一趟。聽說那邊對於江南去的人,多少總有些法子可想的。我不及張先生,到底還得了一個職務。」

  介夫道:「唉!我們來的目的,也不僅是如此呀。」

  志前聽了這話,沒有作聲,只是微笑。看到有容同成郭二人站在車邊說話,也就迎上前去。有容指著這長途汽車前面另一輛車子道:「你們路上不寂寞了。那一輛車子,也是到蘭州去的。」

  志前向前面看時,正是那兩位德國人培爾同威廉,那德國通趙國富,也站在一處,他看到志前,遠遠的點了一個頭。志前低聲道:「這不用說,他們是到蘭州去兜攬賣汽車的。這可見交通到了什麼程度,外貨也就推銷到什麼程度。」

  常秘書微微的晃著頭,抖了一句文道:「我能往寇也能往。」

  郭卓然道:「我們走吧,我的意思,今天還想趕到邠縣。」

  志前於是手上取了帽子,走上車去,向四周拱著手,道是再見再見。相送的人,也都脫帽子搖著相答。正在這時,有一輛長途車子也停在小西天門口,車門開了,穿西裝的,穿長衫馬褂的,還有穿小袖子旗袍的太太,紛紛下來。有人說,到了西安了,這就是小西天。志前正打量著他們,石公在他身邊坐著的,卻笑道:「程先生出什麼神?旅館和人生一樣,去的是去,來者也正來呀。」

  志前抬起頭來,正想答覆他這句話,卻看到南邊路沿白楊樹下,站了一對男女,男的是王北海,女的是朱月英。志前笑著,向他們點了一個頭,他們已是深深地同鞠了一個躬。志前點頭道:「好,一幕喜劇完了。」

  那汽車喇叭,嗚的一聲,好象答應一聲「不」!可是車子隨了這聲喇叭,向一百零八站的大道邁進,以後完與不完,誰知道呢?

  (全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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