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七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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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英雖不能不笑,然而想到自己過的什麼日子,立刻又收著笑容,把頭低了下去。可是她雖然把頭低了下去,那頰上的小酒窩兒一漩媚態逼人。 多才就走到她身邊,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道:「人家說你是小孩子,你當真做出小孩子的樣子來不成?你要不哭不鬧,不也是很好的一個人嗎?這樣就很可以得人的歡喜了。」 月英想到骨頭都是他的那一句話,還敢多說什麼,只有低了頭,靜靜地在他身邊站著,將手去掄著自己的衣紐。多才見她是馴羊那般柔媚,也不管有人在這裏,又將手撫摸她的頭髮,還用鼻子尖在她鬢髮邊嗅了兩嗅。士廉看這樣子,知道多才已經高興起來了,立刻把桌上那包化妝品兩手捧著,向月英拱了兩拱手道:「這實在是不成敬意,不過恭賀二位新婚。」 多才笑道:「你這就太多禮了。前兩天,你不是送過一回禮了嗎。」 士廉笑道:「不,這是應當有分別的。那是送你結婚的禮,這是送你蜜月的禮,實對你說,再過些日子,我還要送新太太有喜的禮呢。」 多才道:「她有了喜,你怎麼會知道呢?」 士廉紅著臉道:「你以為我又說錯了話嗎?新太太有了喜,遲早總是會露出懷來的,那麼,我不就知道了嗎?」 月英只管讓他們打趣著,卻也不吐出一個字來。士廉將化妝品依然放在桌上,這就正了臉色道:「多才,我們總是多年的知己朋友。你有什麼為難的事,只要我可以做的,我都可以替你去做。我馬上這就到新太太家裏去看看,你有什麼事,只管吩咐,我是盡力而為。你比我年紀大,你就是我親哥一般,親哥叫小兄弟做事,還用得著客氣什麼,你隨便差遣就是了。你若是不差遣我做事,那就是看著我不成材料,不要我這飯桶做朋友了。」 多才被他把話弄僵了,倒不好意思不要他幫忙,便拱拱手道:「這就只好請你累上一趟了。」 士廉更不等著第二句話,這就很快地向小西天後門走來。還不曾到胡嫂子家裏,只望到她的大門,就吃了一驚。一位瘦得像骷髏似的老太婆,就坐在她的大門框上,身子斜靠了土牆。身上的藍布褂子,總有二三十個大小補釘,盤了腿,將一條青布褲,沽滿了黃土。那尖削的臉,皮膚是黃黑的佈滿了皺紋,眼睛下陷,兩隻顴骨突撐,銀絲似的頭髮,在臉上披著。加之她那雙無神的眼睛,死命的向小西天後面盯著,分外的怕人,因之遠遠的站住了。偏是那位老太婆,卻不原諒人家害怕她,抬起一隻雞爪似的手,半彎著伸出兩個手指頭,向士廉指著,慢慢吞吞地道:「老爺呀,你不是小西天裏的人嗎?你看見我家月英嗎?我病了。唉?我……想……她。」 士廉這就知道她正是月英的祖母。她既是說出話來了,就是一個人,不用怎麼害怕她了,便慢慢地靠近了她身邊,問道:「老人家,你問的是賈太太嗎?」 老太婆昂頭向他看看,合了巴掌連作兩個揖,顫巍巍地道:「老爺,我是個要死的人,我到了年紀了,可以死了,這樣苦的日子,活著做什麼?我兩代人,就是那點親骨肉,為了那百塊銀,把她賣了。我……實在不想賣她,她娘,哪裏又捨得賣,只是我們住在親戚家,親戚也窮……」 士廉搖手道:「這個你不用說了,我全知道。現在我問你害的什麼病?你為什麼又坐在大門口?」 老太婆搖搖頭道: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病。不過心裏慌得很,我在炕上躺不住,我要坐在這裏望望我那孫女兒。」 士廉笑道:「這不是笑話嗎?她住的所在,到這後門口,隔了好幾重院子呢,你怎麼看得到她?」 老太婆在那毫無神彩的眼珠裏,竟會流下淚來。顫著聲音道:「是的,看不到的,不過我在這裏坐著,心裏好過些。」 說著,她左手拖了右手的袖頭子,只管去揉擦眼睛,士廉看了她這種樣子,倒也和她難過。站著呆了一會,又向她家大門裏看著。問道:「這很是奇怪,你一個生病的老太太,坐在大門外,怎麼你們家裏人,也不出來看看。」 老太婆道:「我那媳婦也是坐在這裏,陪著我的,我都盼望我的孫女,難道她就不盼望她的女兒嗎?她去和我燒水喝去了。我那親戚胡嫂子,許是生了氣罷,不勸我們了。」 說到這裏,話說多了,似乎感到吃力,就將頭靠了牆,微閉了眼。士廉道:「老人家你在這裏望了多久了?」 她睜開了眼,又把那兩個彎曲的指頭,向上舉了起來。士廉道:「呵!你已經在這裏坐了兩天了。」 老太婆點了兩點頭。士廉道:「老人家,你那孫女兒,她很好,本來要來看你,只是……」 老太婆連忙接著道:「什麼?賈老爺放她出來了嗎?」 說著這話,手扶了牆,猛然地向上站起來。然而她究竟是起來得太快了,只這猛可的向上一沖,那是興奮起來的,隨著也就向下一落,幾乎倒在地上。這樣一個去死不遠的老人家,如何經得起這樣一跌?士廉看到,也就周身汗如雨下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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