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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他口裏說著,就不知不覺地銜著那支煙捲,點上抽起來了。志前在他對面斜坐著,望了他道:「假使張先生將來做了廳長,抽煙不抽呢?」

  他說著這句話,卻帶了一分笑容,把眼光射到張介夫身上去。

  他不慌不忙,笑著答道:「這件事是很好解決的。常言道是做此官,行此禮。假如兄弟有做到廳長的那一天,新生活運動,還是很熱烈的話,我當然不抽煙,就是現在高廳長給了我一個差事,我也一定提倡道德,講起仁義禮智信來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對於討姨太太這一件事呢?」

  介夫這倒感到有點困難,抬起手來,搔了兩搔頭發道:「這倒是新舊思想一點衝突,在舊道德上說,連聖人都討妾的,這並不是壞事。可是新道德上,又說的是一夫一妻制。教我說,我是不好說。我是個現代的人,可是贊成提倡舊道德。所以我的話是很難說的了。」

  說著話,依然是不住地搔頭發,那可以看出他措詞雖很難,到底還是很得體。志前道:「本來見仁見智,各有不同。」

  說著淡淡地一笑,好像在這一笑之內,似乎也有些批評,介夫倒也是不曾去理會。嘴裏斜銜了煙捲,坐著向外直噴出來,許久才微笑道:「程先生在西安,情形是比兄弟熟悉的多,不知夾袋裏有當勤務的這種人才沒有?若是有,可以介紹一個給兄弟。」

  志前本來是有些不願意和他談話,不過他談到了想用聽差,倒猛地想起一樁心事。那個老瓦匠,不是十分的重托著,想把他的侄兒子找一項工作嗎?這就兩好湊一好,正可以介紹給他。便答道:「提到這個我倒是有個人可以介紹,張先生等著要用嗎?」

  介夫笑道:「暫時不忙。這話說在程先生心裏,大概六七天之內,兄弟有個小小的位置要發表。這都是多蒙了賈多才先生八行吹噓之力。在外面交朋友,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用得著,什麼時候用不著,總以多交結為妙。比如這位賈先生,我是不認得的,還是李士廉先生的介紹。可是李先生所圖謀的事,還沒有什麼消息,我的事,倒很有希望了。賈先生為人,慷慨之至,不失銀行家風度。將來,西安要辦分銀行的時候,他一定是分行經理。李先生若是在西安多候一些時間,我想總也會有辦法的。」

  志前本是不抽煙卷的,也就只好偏了頭取了一根煙捲抽著。這屋子裏,由喧噪到沉寂,介夫設法子讚揚賈先生了,沉思了一會,正想開口再說什麼,可是那位楊浣花小姐,就穿了一件新的綠綢旗袍子,由窗子外經過。介夫立刻哎喲了一聲,頗有失驚的樣子,浣花聽了這話,就站在窗子外,停留了沒走。張介夫也顧不得一切,很快地就向外面迎上來,浣花笑道:「張先生,我明天一早就走了。你答應和我寫的介紹信呢?」

  介夫拱拱手笑道:「真是對不起得很,今天早晨六點多鐘,我就到建設廳去了。回來了一趟,不到三十分鐘,接了財政廳的電話,我又到財政廳去,恰好主席有事,請了廳長去談話。廳長留下一句話,約我三點鐘再去。他見了面,說上許多對不住,我又怎能怪他?所以今天只是忙了伺候兩位廳長,沒有理會到和你寫信的這一件事。」

  浣花笑道:「那麼,恭喜你,快要有差事了。」

  介夫道:「我也恭喜你,你現在可以回江南了。靠著我這封信,多少錢不說,由南京到上海的一點小火車費,我那朋友總可以送你的,到我屋子去,我這就和你寫信。」

  說著,伸了一隻手,到浣花身後去,做個要扶她的樣子。浣花道:「寫信呢,那不忙,還是賈先生許了給我的川資,現在還沒有拿出來,我想請求請求張先生去催一聲,晚上我再到張先生房間裏來辭行。」

  介夫瞅著她笑道:「你准能來嗎?」

  浣花道:「那我怎敢騙你?」

  介夫哈哈發笑,於是走了。浣花向志前點個頭,並不進來,也自走了。不到兩分鐘的時候,卻聽到隔壁屋子,拍得一聲,拍了桌子響,李士廉接著罵起來道:「這個年月,只要不要臉就有飯吃,為了求人家一封八行,帶馬拉皮條的事,全都做了,賈多才也太不念交情,太不長眼睛,這樣的人,給他也寫介紹信。」

  說著,又聽到重重地放下茶杯子。志前也是出了神,就不知不覺的笑了。李士廉隔了牆壁道:「程先生,你聽到張介夫那一番吹的工夫嗎?開口廳長,閉口廳長,我真替他肉麻。人家買小老婆的事,他也要夾到裏面去巴結巴結,這才求得賈多才於八行之外,昨晚上又給打了兩個電話,居然把事情弄得有點眉目。他是小人得志便顛狂,穿了馬褂,戴了帽子,走來走去。這種人,在我眼睛裏,實在看不下去。從今天起,我不和他說話了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那又何必?在外面混事,各有各的手腕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什麼手腕,下流罷了。這樣下流的事,也做得出來,忘八兔子……」

  志前不等他說完,故意高聲哈哈大笑。不先不後,張介夫是回來了。他因為帽子和馬褂,都在志前屋子裏,笑著進來道:「一個人沒有機會,等三年也許等不到一絲道理來。有了機會,機會就湧了來。這是那裏說起,藍在田先生來了。」

  志前道:「哪個藍在田?這名字很耳熟。」

  介夫兩手一揚道:「鼎鼎大名的人,怎麼忘了。他是中央調查機關的西北調查專員,潼關來了電話,叫小西天預備下三間屋子,我和這裏賬房說,中央專員到了,那是小西天一個面子,他們應該在大門口貼上幾張歡迎標語,費事有限,作用很大。賬房究竟是個買賣人,他不開竅,不想辦,我就告訴他,這專員和我有點瓜葛親……」

  一語未了,李士廉在隔壁屋子裏,先叫了一聲介夫兄,說著,跑了過來,向他拱手笑道:「介夫先生,你和藍專員沾親嗎?什麼親?」

  介夫笑道:「這倒不必宣佈。知者說我是說實話,不知者以為我攀龍附鳳,胡扯一陣,我是不如不說為妙,不過他明天就要到的,等他來了就可以證明我的話了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介夫兄向來不說謊的,用不著證明。但不知藍專員到這裏有什麼任務?」

  張介夫將放在茶几上的馬褂,向脅下一夾,抓了帽子,向頭上戴下去,雖是歪了大半邊,卻也不理會,昂了頭向外面走著道:「誰知道他是來幹什麼事的?不過據我猜想著,在這裏總要耽擱十天半個月。他是個中央專員,若是能得著他的允許,向任何機關寫上一封八行,哼!一定希望不小。茶房,給我開房門,泡茶。」

  說著那話時,聲音是非常地高昂,其實茶房早已開門泡茶了,他走進房去,李士廉也隨著跟了進房去。笑道:「我剛才還同隔壁的程先生說呢。說是張先生的才具,實在比任何人高出一頭。和他同路到西安來的人,一絲一毫消息沒有,他可眼看有好差事到手了。」

  張介夫昂著頭淡笑道:「我也不敢說怎麼樣有才,運氣這東西,倒是隨人而定。若不是藍先生自己會來,我也不能說找出路有把握呀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我是久已想請你喝一壺,有許多話要談談。明天藍專員來了,恐怕你是更沒有工夫,能不能這時同我出去,到小館子裏去來個一醉方休?」

  介夫笑道:「叨擾我就不敢當。」

  李士廉笑道:「說什麼話,自家兄弟,你擾我一頓,我擾你一頓,那都算不了什麼。你若是不賞光,你就說我是忘八蛋。」

  張介夫還不曾答覆,門外已有個人笑了進來道:「李先生怎應承認是這東西呢!」

  這句話的誤會,李士廉是難堪得可以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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