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志前正在洗著臉,這就淡淡地笑道:「你們願意天天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哩。無論怎麼樣你們總可以弄個塊兒八毛的喜錢。」

  茶房笑道:「娶這樣的黃花閨女做太太塊兒八毛的,我們也不至於去要。」

  志前道:「那麼,賈先生給了你多少?」

  茶房笑道:「不能個個茶房都有。總要是經手人才可以沾一點光。我總算很好,撈了三塊大洋。」

  說著露了大半口牙齒,笑將起來。志前道:「你們在一邊分肥的人,笑得很合適,你可知道賣身子的本人,已經是哭的不得了。」

  茶房倒愕然了,站著問道:「程先生,你看見那新娘子哭了嗎?」

  志前道:「沒有沒有,我不過是這樣猜想。」

  茶房倒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,早晨事忙,自去料理別間屋子的旅客去了。過了一會子,那茶房卻是匆匆地走進房來,向他低聲道:「程先生,你實在是猜著了,那女孩子可不是在哭嗎?現在有飯吃了,有衣穿了,家裏兩代人,也不至於餓死了,這應該歡喜才是。我倒不明白,為什麼反是要哭起來?」

  志前道:「人生在世,不能光是為了穿吃,還有比穿衣吃飯更重大的事在那裏呢。可是你這只知道和人家要喜錢的人,又哪裏會明白。」

  茶房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明白,報紙上如今常登著,就是我們這裏客人,嘴裏也是常說著,不就是愛情兩個字嗎?只是她那樣由西邊逃難來的姑娘,也不配談這個。」

  志前只是帶了笑容向他點著頭,並不和他再說是非。洗過了臉,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著,不知不覺的,放下茶杯,又去沉沉地想著。最後他想到,只有暫時出去,找個朋友談談,才可以把心事撇了開去,因之吩咐茶房鎖上房門,表示著必定出門去的決心,然後慢慢地向前面院落走了來。當他快到賈多才門口的時候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,心房自然地會卜蔔然亂跳起來,因之兩隻腳,也不能叫人作主,只管慢慢地踱著。

  這時本日的報紙,也是剛放到桌上,旅客們將桌子圍了個圈子,正在天棚底下看報,志前也就擠到人叢裏,胡亂找了一張報,站著看。偷眼看賈多才屋子裏時,以前洞開的兩扇玻璃窗戶,現在卻緊緊地關閉上了。雖然隔了玻璃,還看得到裏面,卻是不大清楚,仿佛只露出了一角床帳,卻看不到人影子。不過房門口垂下了門簾子卻不曾關上房門,似乎屋子裏人也並不曾出去。看了一會子報,再抬頭向那邊看時,這又不能不讓他心裏難過一陣。

  那位新娘子,這時可露了面了,手挨了門簾子,有大半截身子,在門簾子縫裏。而同時也就看到她的臉色,似乎由黃瘦方面,帶了一分憔悴。兩隻眼泡,仿佛都有些浮腫。於是就想到她臉上那憔悴的顏色,和若隱若顯的斑痕,都好像是眼淚所沾染的了。她倒不是在這裏偷看志前,卻是在兩邊張望著茶房。及至發現了志前也在人叢中看報以後,她立刻身子向裏一縮,將門簾放下來了。志前想著,這倒不須在這裏只管去窺探她。於是放下報不看,走出小西天大門外去了。

  到了下午四點鐘,差不多吃晚飯的時候,他方才走回去。可是一到那最後一進的院子裏,沒有進得房去,就讓張介夫截住來談話了。他今天格外穿得端整,在長衫外面,再加了一件馬掛。那頂銅色的呢帽,也不像往日七顛八倒地戴在頭上,四周的邊沿,非常地整齊,繞著腦袋轉了一個圈。帽子頂上那一道折縫和鼻子成了一直線,臉上雖不必說,更是正正當當地向人看著,沒有一些子不嚴肅的顏色。本來志前也不注意到他的顏色上去,只是他把人攔住,不能不理他。他站得定了,然後舉了馬褂袖子,作了兩個揖。志前這可有些茫然了,他為什麼施上這一禮?便只好站定了,也回他一個揖。

  他笑道:「程先生,有一件事,頗對不起你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笑話。彼此是新交朋友,並沒有多大往還,這對不起三個字,從何而說起?」

  介夫笑道:「這話我不說,我想你也知道。就是……」

  說著,聲音低了一低,因笑道:「就是那位朱姑娘,已經讓多才兄藏之金屋了。本來這個人兒是很屬於閣下的,這倒有點讓閣下割愛了。」

  志前始而是氣向上沖,臉都變紫了。轉一個念頭,可笑了起來,把臉上的紫色平了下去。因道:「這話說起來可就遠了。賈先生納寵,本來就不幹我事。就算干涉到我身上,也不能要張先生來和我道歉。」

  介夫道:「不,我和賈先生至好,我是可以代表他道歉的。」

  志前想了一想,笑道:「這是出於賈先生的意思呢?還是出於張先生的意思呢?」

  介夫道:「賈先生意思是有的,不過他不便說出來。我剛才由財政廳建設廳兩處回來,和多才在一處談了許久。」

  志前道:「那新娘子很快樂吧?」

  介夫道:「那是自然。你不看我穿馬褂?我就是為了見兩位廳長的原故。要不然,加上一件馬褂,究竟也是嫌熱。」

  志前道:「那姑娘由窮得要飯,一變而作銀行家的姨太太,當然是快樂的。她說了什麼嗎?」

  說話時,茶房已是替他開了房門。

  介夫卻是不必他引路,先走著進了他的房子,一面說道:「做新娘子的人,總是有些害臊的。不過他聽到我是快有差事的人,向了我微笑,倒有向我恭喜的意思。」

  志前因他已是走進屋子來了,這就讓他坐下,而且斟了一杯茶,又遞煙捲過去,他這才揭下帽子,脫下馬褂,都放在旁邊茶几上,笑道:「見上司雖是一件樂事,也是一件苦事。不見他,那裏有差事到手?可是真去見他,那一分拘束,也就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。哎!做官難囉。」

  說著,表示十分歎息的樣子。一低頭,看到桌上放了一根煙捲,笑道:「現在衙門裏的風紀很對。都講新生活,並不預備煙捲待客,就是一杯清茶而已。我認為這是對的,一年要省下好些個錢。比如我今天去見高廳長,是為了求他給差事,怎麼樣子放肆,也不能當了他的面抽煙,何必預備呢?今天我到建設財政兩廳,都沒有煙捲,財政廳而且不要茶,用白開水敬客,這更顯著講求衛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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