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五七


  志前微笑道:「說起來好笑,我那位補課的學生,他大大的誤會,以為我對那姑娘有了什麼意思,對我很帶了醋意,其實我縱然不才,何至乘人于危,對這個逃難的姑娘,要下什麼毒手?可是我那學生很不諒解,生著氣就這樣走了。我看那樣子,氣頭子還是不小。」

  有容笑道:「這件事,本來也就太可以令人疑心。那姑娘將衣服脫得乾淨,居然在你床上睡著,你也並不是五十歲六十歲的人,對這姑娘特別的殷勤,他怎地不疑心?」

  志前笑道:「還不僅是如此呢。我覺得北海真愛上了這姑娘,這可不了,現在這姑娘就為了一家三口,每天的飯不能解決,急於要找個糧行。北海要想和她談戀愛,首先就得擔任這三個人的伙食,他自己還愁著肚子不容易飽呢。能替人家養活兩代人嗎?所以我秉了這至大至公的心,在那姑娘面前加以勸解,希望他們不要接近。」

  有容唉了一聲,笑道:「這是你錯了。談戀愛的人,講的是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,沒有飯吃,何足加以阻礙。假使這位姑娘,願意嫁王君,他們倒可以做一對貧賤夫妻。論到王君,遲早總是要娶親的,添個女人,不應談到負擔上去。現在就是姑娘的祖母和母親,算是額外之人。可是王君家裏是農人,既可以送兒子出來進學校,大概糧食總還夠吃,添兩個人吃飯,也許沒有多大問題,你何不等王君來了,仔細問他一問。他真是能力不夠,再勸止他,也不算晚,要不然,促成人家的婚姻,這比救人一命的功德,要大過十倍去。若是他們為了結婚費無著,老實說,我就可以幫助個三五塊錢。」

  說著滿臉帶了笑容,現出那高興的樣子來。志前躊躇著站了起來,向他望著。

  有容道:「只管幫他們的忙,沒有錯。窮人有他的窮算盤,那王君果然娶了這姑娘,也許是有辦法的。至於那姑娘能吃苦耐勞,我敢保險,不會有什麼問題。」

  志前見他兩手操了長衣的下擺,提起一隻腳來,踏在凳子上,作了一個雄糾糾的樣子,那一番興奮,可以不必去說。這就笑道:「我真困難,我若促成他們的婚姻,在事實上,我覺得不應該。我反對吧?周先生都這樣熱心,也是在人情之中。你真是給了我一個難題。」

  有容道:「但是在我的眼光裏,卻不這樣想,因為你為人志趣很遠大,便是在西安小小地住上幾天,所做的事,也就很多,何至於注意到一個災民身上去。所以王君那樣疑忌,我雖認為當然,我並不疑到程先生身上來。惟其我不疑到程先生身上來,所以我就大膽勸程先生玉成其事。程先生,你看我這個意思,說得怎麼樣?」

  說到這裏,不由得笑嘻嘻地,也向志前望著,這樣一來,倒教志前不知道說什麼是好。搔搔頭笑道:「你這似乎是個激將法。不過你既是這樣的熱心,我就勉從尊意,等北海來了,我探探他的口氣。」

  周有容這才放下那條腿,垂著袖子,向他作了幾個揖。

  志前笑道:「這個年頭,像閣下這樣熱心的人,社會上也不可少,若是缺少了這樣熱心人,社會上有好些事情不能辦了。」

  有容被他這樣說了,更覺興奮,只管鼓吹著志前辦理。當日留下了心,就預備了一套言語,等著北海來說。不想北海自那日起,竟是不曾前來補課,志前想著,或是地上泥土沒有幹,他不能來,且自等著。然而一連三日,北海依然未來,志前這就知道他是有心負氣,心裏很是惋惜。到陝西以來,這是自己看著最為滿意的一個人。不想他竟為了一個泛泛之交的女子,把師生之誼,給拋棄了,這事要傳到朋友耳朵裏去了,仿佛自己連一個窮學生都容納不得,未免是一樁笑話。

  志前忖思著,心裏是極感到不自在,又不便通電話叫北海來,怕是青年人沉不住氣,會在電話裏頂起嘴來。而且最奇怪的,便是那位朱姑娘,在這兩天,也不曾露過面,下雨天自己那樣幫她的忙,她竟是不放在心上嗎?然而這也不便過問,問起來就有了嫌疑了。在第三日下午,當茶房進來泡茶,志前帶了那很不為意的樣子,向他笑道:「你們的媒人,做成功了沒有?」

  茶房先是愕然,隨後想起來,笑道:「你先生說的是那朱姑娘嗎?這倒是一件笑話。到你這兒來讀書的學生,他會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把她看中了。每天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,他就溜到後門外這小巷子裏,踱來踱去。」

  志前道:「他在那小巷子裏踱來踱去,也許有別的事吧?」

  茶房笑道:「這小巷子裏,就是住了幾戶窮鬼,那有什麼事?而且那朱家女孩子,也是偷偷縮縮地和他打無線電。」

  志前正色道:「你不要再胡說了。這位姑娘,是個舊家庭的女子,為了吃飯的原因,不得不到小西天來賣臉子,實在的說,人家不是下流人。」

  茶房知道程老爺是喜歡朱家姑娘的,人家都有些生氣了,還說什麼,因之靜悄悄的,也就離開了志前的房間。志前心裏暗想著,難道真的,那女孩子,這樣的容易變換態度嗎?他暗忖著,自己也是在屋子裏來回地踱著步子。他點點頭之後,接著又搖搖頭,獨自鬧了一會子,已經到了五點鐘,向窗子外看看天色,情不自禁地踱著步子走出了房門,接著也就向著小西天的後門口走了。這裏兩扇小小的白木板門,正也是虛掩著,志前手扶了門,緩緩地伸出頭去,向外看著,只見王北海將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,低了頭,在小巷子一步一步的,由東到西的踱了過去,這樣悄悄地走,不見對門那胡嫂子院子裏有什麼動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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