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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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前看時,地也掃乾淨了,床被也疊得整齊了,並沒有什麼髒。因笑道:「北海,我們只管在周先生屋子裏談天,倒想不到這裏有個人是等候著交代的呢。」 北海牽牽衣襟,將胸脯按了兩按,然後夾了書本笑著進來,因為月英所按住的那只桌子犄角,正是在路頭上,所以北海進來,還是挨了月英的身邊走。當他走過的時候,月英轉了身子微微地側著,讓他走了過去。北海到了這裏,也是情不自禁的,向她臉上很快的看了一眼。分明當人經過的時候,她那臉上的紅暈,又增加了一層似的。而且她的頭,也格外低了下去。志前向他們都看了一遍,於是對北海道:「我看這書,今天講不成了,明天講罷。」 北海將書本放在桌上,自閃到靠牆裏的椅子上坐著。他心裏可在那裏想著,難道程先生這樣正直大方,還對這位姑娘有什麼意思嗎?我偏不走。他心裏這樣的想,可是口裏,卻也不說出什麼來。月英呢,她另外有個感想,原來這位年輕的王先生是風雨無阻,每天必來的。她本是手扶了桌子角,臉朝外看著的。想到這裏,就緩緩地扭轉半邊身子來,很快地向北海睃了一眼。其實她真個扭轉身來向北海面對面地看著,志前也不會怎樣地去介意。只是她想看而又不敢明看的這種情形,在志前眼裏,而他在人海裏浮沉很久的經驗告訴他,這是彼有些意思的表示了。心裏可又想著,我且不做聲,看你們這一對男女青年,究竟怎麼樣? 於是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,由他慢慢地伸手去拿茶壺,又慢慢取過一隻茶杯放到面前,水斟到杯子裏隆隆作響,許久不曾斟滿一杯,這時間也就耽擱得不少了。月英呆呆地站在那桌子角邊,那究竟算一回什麼事,所以她在大家都不理會她的時候,也就只好順了身子過來,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。這張椅子,正是對了王北海的。她覺得這可是有些不便,所以立刻掉轉身來,向房門口坐著。也不知道是北海故意如此呢,也不知是適逢其會,北海就在這時,連連地咳嗽了兩聲。 月英立刻想著,必是自己轉身轉得太快了,人家說是樣子不對,有些不高興了。於是又二次扭轉頭來向北海看了一下。本來在她第一次扭回頭來的時候,北海就覺得這形跡太顯明了,令人很難為情。現在她在坐下之後,又向人看著,尤其表現出來,她這是有意的。北海紅著臉看了志前一下。志前這才恍然大悟,他們是互相有意,在北海這種刻苦讀書的日子,他實在不該注意到女人身上去。尤其是朱月英這樣的女子,她不是人,她是祖母和母親的商品,誰要得這種商品,誰就要出那相當的代價。北海不是那些老爺,可以有錢買人的。在這最初的一念,應當給他打斷了回去。 他心裏這樣的一沉思,便有幾分主意了。這就掉過臉來向月英重問一句道:「你怎麼在這裏等著我們這樣久?」 月英道:「程老爺屋子裏的東西都是很散亂的,程老爺沒有回房來,我敢胡亂的走開嗎?」 志前道:「你這話就有些不通。假如我們到了晚上才回來,你也就等到晚上不成?還有那個楊小姐同你的舅母胡嫂子,做事也都大意,怎好把你這樣一個大姑娘老丟在我們這裏?」 月英道:「他們因為前面的賈老爺不高興,去和賈老爺陪話去了。」 志前道:「賈老爺為麼不什高興?是說你誤了他的約,沒有去陪他吃飯嗎?」 月英低了頭,微微地用鼻子哼了一聲,表示他說的是對的,志前再向北海看時,見他的臉也紅了,仿佛這件事他也有些害羞似的。於是吸了一口氣道:「若論你為人,那是很可以往好的一條路走了去的,不過你的家庭太累你了,不能讓你一個人舒服,把上面兩代女人都餓死。你為了上面兩代人,在眼前自然也不得不受點委屈。其實往長了想,暫時受點委屈,也算不了什麼。」 志前先談了這樣一個大帽子,本來還有好些話,要跟著向下說去的,然而坐在裏邊牆下的王北海,他實在忍耐不住了,就插嘴道:「這話可不能那樣說。一個人為了自己職業的前程,暫時忍耐著受點委屈,再圖發展,這原是可以的。不過女人的婚姻,和女人的職業,那是兩件事,不能混為一談。委屈了自己的職業,像去當丫頭當奴才,那都不要緊,這條身子,還是自己的,若是委屈了自己的婚姻,這條身子就算犧牲了。職業不好,丟了不幹,重找高明的,這沒有什麼難處,婚姻不好,要丟了重找,那恐怕就不容易。」 他說這番話嗓音可是提起來得很高。口裏說著,眼珠可不住地向月英身上射了來。月英對他的話,雖不能完全明白,但是那意思,說是女人委屈著嫁了人,就不能隨便嫁第二回,這個意思是聽得出來的。不必他直接對本人說,也可知他就是勸自己不要嫁那姓賈的了。自己原也有一肚子心事,可以答覆北海那幾句話的,只是一個女孩兒家,怎好當了人就說起嫁人的意思來?可是不談呢,那也讓姓王的把人小看了,於是在低著頭的情形之下,抬著眼皮向北海看了一眼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志前在一邊看著,心裏更加明白,可是也暗暗地歎了一口氣,說他們又是一對孽障,這前途要鬧成怎樣一個變局,那是很難說的,在心裏這樣計劃著,只管向月英身上打量。覺得在文明國度裏女子當商品的,也就很多很多,像月英這樣的家庭,貧苦生活中的孩子,將她當個商品,那不算奇。不過大都市里的商品,一千八百,以至於十萬八萬,都不愁賣不出。 至於這個商品,價錢恐怕要特別低廉,而且看那買主的意思,就是不願出錢,打算給她兩頓飯吃,幾件衣穿,就把這人收買了過去。可是當商品的人,還生怕買賣不成,把機會失掉了,這商品卻也委實的可憐。他在這裏打量著暗加忖計,月英哪裏明白這所以然,她以為這程先生也是看中了她哩。雖然自到西安以後,無非送給人看,已經有了經驗了。然而不解什麼緣故,當程先生和那位王小先生去看她的時候,她覺得有點讓人難為情。而且像賈多才那樣看人,簡直可以不理會他,暗地裏心裏難過,還少不得生氣,現在程先生看人,只管用眼睛向人算計,一個字也不提,教人捉摸不到他什麼用意,那真叫人心裏對於他不知怎樣好?在北海眼裏呢,覺得一個看得出神,一了看得難為情,這是一件心裏很不堪的事,因之他臉上紅潮湧起得很火熾,眼皮都抬不起來。這樣有五分鐘之久,還是青年人不能忍受,北海猛地站立起來,牽牽自己的衣襟,有個要走的樣子。當然,他一站起來,就可以讓志前注意了,就望了他。他先淡笑了一笑,然後接著道:「既是今天不能讀書了,趁了這會子雨已停止,我要走了。」 說著走到桌子邊,伸手就去拿書本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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