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周有容笑道:「你這有一點形容過甚。我們東方,也有刮大風的日子,不見得有了風,窗紙都不能存在。」

  志前道:「我的縣長,你是在有樹木的地方做老爺,哪知道無樹木的地方,人民蓋房子,是儘量的節省木料呢?他們的窗戶,決不能像東方房屋裏的窗戶,用精細的木料,做那緊密的窗格子。他們的窗戶,根本是牆上一個四方窟窿。就是有用木料做的格子,也是尺來見方的一格,試問這上麵糊著紙,風刮得破刮不破呢?說到這層,我還鬧了一個笑話呢。就是我向那學生說,既是屋子裏黑,點上燈在屋子裏抄,不比在外面強的多嗎?

  事後經人家點破,真是一句何不食肉糜的笑話。那校長為讓我明白屋裏不點燈的緣故,特意讓我晚半天再去一趟。在暮色蒼茫的時候,總算讓我趕到了他們的晚飯。不過那校長料定了我不能吃那苦,竟是不曾約我吃飯。那些學生們,像是很匆忙,各人趕著到廚房裏去,拿一碗小米湯出來。另一隻手拿了黑饃,咬一口,喝一口小米湯,就在院子裏用他們的晚餐。這我就明白了,他們為什麼要搶吃飯,正為的是要搶這一點蒼茫的晚光,免得在燈下吃飯。晚飯以後,二十來個學生所住的屋子裏,統共只有三盞燈,分在三個窗戶裏放出那淡黃色的光來。我索性到學生宿舍裏去看看,看到他們炕上那破舊的被褥,在細小的燈光下照著,仿佛就讓人感到一種淒涼的意味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二十多個學生,共兩三盞煤油燈,這自然是不能念書,但不知道這燈油是歸學生自辦呢?還是出在學校裏呢?」

  志前道:「這個我卻不知道。不過根據著大家這樣節省燈油看來,當然燈火是學生自備的。你想想,他們吃飯,連菜蔬也不預備一樣,還肯多用錢買燈油點嗎?他們不買油,學校裏也不買油,結果就弄得大家摸黑坐著了。天一黑了,時間就白廢了,那也覺得可惜,所以他們就因地制宜的,老早的睡覺,天一發亮,就起床做事。」

  王北海在旁邊聽到,始終不作聲,現在志前已經說完,他就忍不住插嘴了,因笑道:「程先生說到內地學生苦,當然,是在西安學生以上。可是吃飯咬黑饃,喝小米湯,不用菜蔬,這或者不苦。」

  志前一拍腿笑道:「呵!我忘了你也是那樣的。不過像你這樣的學生,在西安城裏,總不過是一部分,然而我所說的這個學校,全體學生可都是一樣呢。再說,想讀夜書,摸不著燈光,這樣的痛苦,你也總不至於有。所以那天我在那小學參觀以後,發生了無窮的感慨。覺得從事教育的人,自己不到民間去,坐在通都大邑,談些教育理論,想些教育計劃,那有什麼用?好像我說的這小學,那問題就太多了,怎樣子不必讓他抄書讀?怎樣子免了他們天黑就睡,天亮就起來抄書?這就是第一步實施教育的辦法。可是我想教育行政長官,他也不會夢想到縣城裏的縣立小學,有這種現象吧?我現在有點小小的志願,打算邀合一些同志,編輯那帶地方性的教科書,以及成人教育的書籍。你想,那二十多歲的人,讓他受兒童教育,生活在西北高原上的人,讓生長江南的編輯先生,在書上告訴他一些江南社會的情形,那怎能適宜?」

  周有容昂著頭向了屋頂,歎了一口長氣,然後向志前道:「程先生,你是有心人。可是有什麼用?比如我,雖不是賢吏,至少也不是貪官,可是我就讓八大爺打跑了。我一肚做縣長的計劃,一樣沒辦,只是和人家籌了大半年的軍餉。」

  說畢,又歎了口氣。志前道:「現在各省軍人,都有些覺悟了,政治或者在不久有上軌道的一天……」

  周有容伸手將臉用勁一抹,表示著把剛才的話取消,笑道:「不要提到我,還是說你的吧。說了半天,你都是說到學生方面的,關於先生方面的,又是怎麼樣呢?」

  志前想了想,微笑道:「我們同在陝北作客,究竟還有不能明瞭之處,關於這一層,請我們這位老弟報告罷。他有親戚在內地教書,他可以報告一點材料。」

  說著,望了王北海。他在未說話之前,竟也是先歎一口氣,似乎說出來,又是一篇悽楚文章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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