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四九


  楊浣花道:「在帳子裏看帳子外邊,那是很清楚的。她以為外面看裏面,也是這樣,所以不肯換。」

  志前道:「現在雨也住了,我們三個男人,躲開一邊去得了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那就到我屋裏去坐坐罷。這位王家小兄弟,實在用功,這樣的雨天,還是照樣地來補習,倒不要耽誤了他的功課,就帶了書一塊兒到我那裏去補習。我自己也找份報看,決不妨礙你們的事。」

  志前很同意周有容的主張,於是向王北海招了招手,北海在今天這種情形之下,實在沒有心去補習功課。不過先生招手叫他去,且帶了書本。到了周有容屋子裏,首先所看到便是大大小小疊了很高的一堆報紙,於此,可以想到他是很關心時事的人。周有容兩手將桌上的報紙一抱,放到牆角落裏去,笑道:「現在桌子寬敞了,你們可以工作了。」

  北海道:「那也不忙,等一會到程先生屋子裏去補習也可以的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大概你是不能安心在我這裏看書聽講。其實現在的時代不同了,像古人一樣,要找到深山幽谷裏去念書,已經不可能了。一來是現在念的書,以科學為基礎,不但要先生說明,而且還要儀器來實驗。二來讀書作官,不是現在的事,現在是要學技能到社會上去謀生活。人到了社會上,隨處也要和人群接觸,而且現代社會很複雜的,一個公司裏的辦公室,往往有幾十個人在一處辦事。若是下筆列表作稿,不在讀書的時候,就練習了不怕人吵擾,到那個時候,就有些無從下手了。所以我最不贊成古人下帷讀書那個辦法。」

  志前道:「你的話是很對的,不過北海並不是怕你吵了他,卻是怕他吵了你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我最贊成用功的年輕人,我是不怕人家讀書來吵我的。」

  程志前道:「這樣說來,你倒是位熱心教育的同志,我倒有關於西北教育的幾個問題,和你老哥討論討論,你可肯賜教?」

  這兩句話,提起了有容的興趣,不要王北海補習功課了。他兩人是各坐了桌子一方的,他也就拖了椅子,坐在正面,掀著衣袖道:「賜教兩個字說不到,我們來研究研究。程君是到這裏來考查教育的,你先把你的感想,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志前道:「整個兒教育,說起來,那話就太長了,還是說幾個有趣味的問題罷。我向西去,是一直到了青海寧夏的,那種地方,當然說不到教育,就是這西去不遠二三百里,我到了一個縣城。這縣是很荒涼的,站在高處,人家的屋脊,可以一望之下,口裏報出數目來。但是究竟是個縣城,不能不有一所學校。在一所古廟大門外,去了廟額,也像東方一樣,藍底子白字,懸了一塊校牌,寫著縣立第一小學,當時我進去參觀,在廟門口碰到一位三十附近的人,穿了藍布襖褲,身上不少的墨水點。頭上光頭,沒有辮子和半邊頸的長頭髮,在這裏,就是個讀書的人。我就對他說,我是來參觀的,閣下是不是這裏的教職員?可是他的答覆,卻出乎我意料之外,他卻是這裏的學生,我也知道西北的學生,是不可以論年齡的,但是年齡要相差到這個樣子遠,那是我未到此以前,所不相信的。他聽說我是來參觀的,又看看我身上穿的,腳上穿的,他疑心我是省委考查成績來了,趕快進去報告,把校長和教員請了出來。在理,小學生都是偌大年紀,教員應該是一個老頭子才對的。

  可是走出來了,又是意外,那校長不過二十多歲,教員也相差無幾。我向他們說了來意,校長很謙遜,說是值不得一看,我又說,正是要把內地辦教育困苦的情況,介紹到外面去,好得著國人一種幫助,他見我的態度,果然是很誠懇,才引了我進去。那一切組織的簡陋情形,就全不必去說了,及至坐下來一談,才知道全校裏裏外外,就是這位校長和教員兩個人。另有一個工友,連門房同廚房,都包辦了。因為這是一所古廟,教室倒有三個。然而一批二十上下年紀的小學生,他們並不在課堂上上課,各人捧了一本線裝書,有的在院子裏徘徊,有的在屋簷下土階上高聲朗誦。或者念『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』。或者念孟子見梁惠王,『王曰叟』。還有兩個八九歲的孩子,帶走帶跳,大聲念著『駱駝、大車、書包、馬、牛』。原來在念幼稚園裏用的看圖識字。這便算是改良私塾,也有些不對,決不能滿院子跑著念書呀!這課堂又要它何用?」

  周有容笑道:「我在陝西作了快一年的縣長,倒不知道內地教育是這種情形。秩序是這個樣子壞,他那校長向你怎樣的表示呢?」

  志前道:「我想著,他們也許是習慣成自然,不怎麼以為奇怪了。當時,我微微地向那校長,吐露了這一點意思。據他說,桌椅非常地缺乏,學生除了在課堂讀書而外,沒有相當的地方。若是終日讓他們坐在教室裏,那讀書的方法,又未免太舊了。不得已,只好讓他們在院子裏念。他這樣說了,我倒有些疑惑,難道真的連桌椅都發生問題,若果然如此,這西北的教育,也就難言之矣。因此我請了校長,陪著我在全校參觀了一下。

  其實,這裏只有兩個教室上課,另一個還是空的,只有一個土磚砌的講臺而已。那兩個教室,一個是高年級學生上課的,裏面的長條桌子,桌面是木板的,桌子腿就改用土磚砌上的了。一個是低年級學生上課的,桌椅雖十分破舊,卻也和普通小學裏用的桌椅差不多。只是這個課堂,根本就可以不要。據他說,這校低級班的學生,統共只有五個人,一個是教員的兒子,兩個是校長的兒子和侄子,僅僅另外兩個十來歲的學生,是招考來的。然而還是他們的哥哥在高年級班讀書,要不然,連這兩個學生都不能夠有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一縣之大,難道找來三十名念書的孩子找不到?」

  志前笑道:「周縣長,你這一縣之大的大字,安置得好。正因為是大,而人口太少,一個村落,不過幾戶人家,要相隔十幾裏,試問不上十歲的孩子,怎樣好來念書?這是一樁環境使然的事,真叫人沒有辦法。有了這層緣故,我們可以知道,學生都把年齡耽誤到很大,那不是隨便可以糾正過來的。」

  周有容道:「課堂都是這樣的簡單,當然在課堂以外的設備,那完全會談不到的了。」

  志前搖搖頭道:「說到這一層,真可以替西北人掉淚。他們是所有讀書的工具,一言以蔽之,缺乏!還能談到什麼設備。在我和校長談話以後一小時,那教員上課堂教算術去了。他教的是算式裏面諸等,我看他解釋一噸合多少斤,更合多少兩這一層,就費了很大的勁,在黑板上抄著。學生呢,比他更忙,原來沒有書,大家都是用本子去抄的。可是學生既要聽講,又要抄書,萬萬來不及,因之他們只好等講過一段之後才開始去抄。在學生抄書的時候,先生就停止不講。最後一段,先生講完了,便下了課,學生因天色已晚,也來不及抄,就把課堂關上,為著是保留那黑板上的粉筆字,明天再抄,免得蹭擦掉了。

  當時我也告辭走開,約了明天再談。但是我的好奇心重,第二日起個絕早,特意趕到他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去看看,以便證實他們是否按時上課。好在他那裏也沒有門房,只要大門是開的,我就可以坦然地走了進去。西北人是最能早起的,所以我雖是起了絕早去的,他們也是打開了大門的。我這一進去,又讓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,就是這學生們,有三四個人,伏在土階上,將鉛筆寫字,近去看時,乃是拿了別人的抄本,照樣抄上自己的抄本。我就問他為什麼這樣一早就抄書?他說:『到了上午,同學自己要用抄的本子,就不能借給別人抄了』。我說,為什麼不到課堂上去抄呢?他說,『課堂上的朋友,正在抄黑板上的算式,分開來抄,免得攪亂在一處。』我說,你睡覺的屋子裏也可以抄呀?他說,『屋子裏太黑,看不見抄書。而且一屋子裏有七八個人睡覺,只有兩張凳子,一張小桌子,也不能坐許多人。』他這不是假話。他們有一部分人住在窯洞裏,其黑可知。那位住在房屋裏的,小小的窗戶,再蒙上一塊藍布,實在也和窯洞黑得差不多,因為玻璃這樣東西,是西方缺少之物,大家窗戶上,絕對談不到用玻璃。若是用紙來糊窗戶吧,無奈又是颳風的日子太多,每刮一場風,可以把窗戶紙吹個稀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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