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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浣花道:「這又是交壞朋友的壞處了。比如都是窮姑娘,誰也穿不起綢裙子,光皮鞋,可是其中有一兩個突然的摩登起來,手錶也有了,綢衣服也有了,絲襪子也有了。大家都少不得研究研究,這東西由哪裏來的呢?日子久了,壞人不用引,就上了路。好的也是越看越紅眼,一引就來。起初,大概也不想做生意,只不過弄兩個錢,裝束裝束罷了。可是一上了鉤,那就擺脫不了。」 說到這裏,聲音低了一低,走過來,和賈多才隔了桌面坐著很沉著地道:「就是這班茶房老爺,他就不會饒過她們。若是長得好看些的,更是拉攏。窮的女孩子,禁不住銀錢來勾引她,來一回就可以弄幾塊錢,有什麼不願幹?很好的姑娘,就為了想摩登,走上這條路。我說的那安徽女孩子,就是跑小西天裏面的最紅一個。人家就和她起了個名字,叫飯店皇后。一有了皇后的名字,這就不由她了,茶房差不多天天去找她。十幾歲的孩子,哪裏受得住這遭踏,我看,她似乎有病了,我和她談過話,她說這是很苦的,已經幹了一年這下流事情,想不幹了,可是牽連的關係太多,不容她不幹了。」 賈多才道:「她這樣大幹,難道她家庭不知道嗎?」 浣花道:「她穿得那樣摩登,家裏怎能不知道呢?以先家裏未必願他們小姐幹這樣的事。無如小姐回家去,總可以帶幾塊錢來。家裏窮了多年了,救窮要緊,只好隨她去。到了現在,聽說她父母也有些後悔,可是鴉片煙癮已經很大,不讓小姐出來,鴉片土就不能進大門,而且她搽脂抹粉,天天在外面跑,總有點壞名聲,就是讓她嫁人,也不容易嫁出去。只好一天挨一天向下過。加上這些壞人,把她父母包圍了,他們一家也不容易跳出這個圈子。小姐這兩個字,多麼好聽,可是骨子裏,痛苦極了。」 賈多才笑道:「楊小姐,你認得字嗎?我聽你說話,不少的新名詞呢!」 浣花道:「認得字又怎麼樣?大家畢業生,不一樣的是去當姨太太混飯吃嗎?我若是不認識字,也許不至於流落到這地方來了。唉!」 賈多才搖搖頭笑道:「這話就不對。女人不必認得字,那是以前的思想,現在不應該這樣了。你暫且不要下什麼批評,再說那第二個女人的故事,又是怎樣呢?」 浣花道:「第二個女人,那更是像我了。她是我的同鄉,什麼時候到西安來的,我不詳細。不過在這裏住得很久,說得一口很流利的西安話。就是本地人遇到她,不和她仔細談起來,恐怕也不會曉得她是江南人吧!她家只有父母兩個,早是和她訂了婚的。不過她念過了幾句書了。總覺得父母代訂的婚事,就是好到了極點,也不能讓人滿足。因之她到了相當的歲數,並不出嫁。姊妹伴裏,不少學起摩登來了的,穿了新式衣服,天天上戲館子去聽陝西梆子。 這位小姐,也偶然跟著他們去過兩回,覺得他們的生活,實在是好。其中有一個,已經是作了姨太太了,上戲館子聽戲,是坐著自己家裏的騾車。車棚子是藍洋布的。四周垂著黑綢子的邊沿,車把漆得光亮的,裏面的坐褥,墊得厚厚的,坐上車去,前面是一匹高大的騾子拉著車。車前面坐著一位穿制服的跟隨,這就風光十足。她所想的也不過就是這一點點。可是打聽得姨太太這個位子,不是一跳就跳上去的,還得先在小西天跑上幾個月。我這位同鄉小姐,她看過姊妹都這樣的做過了,她有什麼不可以做?忽然的也傳染了上小西天這個毛病。 總算是沒有白跑,不到半個月,有了新料子的衣服,有了皮鞋和手錶,有人陪了去看陝西梆子戲。差不多也就快到坐自用騾車的那一步上去了。就在那時,遇到了一位男同鄉,把她帶到開封去過了半年。大概是那位男同鄉,不要她了,她只好又回到陝西來。可是去過了東方,更摩登了,自己要有錢,家庭也要用錢,只好再跑小西天,把身體零碎換些錢用。可是她丈夫家是個守舊人家,能容這件事嗎?就把她的婚事退了。她呢,雖沒有回過江南老家,到過比西安繁華好幾倍的開封,她知道在東方做姨太太是怎樣舒服。以前以為坐自用騾車,帶上一個穿制服的跟隨,那就了不得,現在知道,那是毫無足取的了。不過心裏儘管看不起人,還得去敷衍那些看不起的人,才能夠有飯吃,有衣穿,有大煙癮過。我,就是這樣,可是我想到無廉恥的事,絕對不能做了下去。老實說,賣身子,是賣一點姿色,賣一點年輕,我一天比一天老了,我一天比一天難看了,再敷衍下去,我一定餓死在西安,不能回家鄉了!」 說到這裏,她聲音又哽咽住了,仿佛是說不下去。不過她立刻想到老是對人哭,那也沒有意思,因之藉故站起來倒茶,敬客一杯,自喝一杯,打個岔,把這事牽扯過去了。 賈多才聽她的話,也是聽出了神,這時,喝著茶,才把意識恢復過來。桌上的那盞煤油燈,大概是放得煤油燈芯短,不能儘量地吸出油來,因之光焰也不大,昏沉沉地,人影子都隨著有些模糊,尤其是那慘厲的風聲,又在牆外吹刮起來了,更增加了人心上一種不快,他默然著,楊浣花更是默然著。直待賈多才把那杯茶喝完,浣花才向他道:「賈先生,你想想罷,我過的什麼日子,想到別人的下場,那裏又敢把日子過了下去?嫁人這句話,我不敢說了,有誰回江南去,短人伺候,我可以伺候他到江南去。到了江南,我一個工錢也不要別人開銷,願意自己回家去。」 賈多才聽她所說的條件是這樣的低矮,倒越是顯著她為人可憐,於是向她道:「你所說的這個機會,倒也不怎樣的難,我和你留心罷。」 浣花道:「我也很知道,像我這樣的人,賈先生是看不上眼的。」 自己說著,也就跟著紅了臉。賈多才用手搔搔頭發笑道:「你這話太客氣。你想想我們也不能乘人于危。好在……好在,我們……」 他實在不能找出一句相當的話來繼續下去了,就只管搔著自己的頭髮。楊浣花繃著臉,接上又笑道:「我也不是那樣糊塗的人,這話我也不好意思跟了向下說,我知道,賈先生是很喜歡甘肅來的那位姑娘。我沒有什麼可以巴結你的,明天我去和你做個現成的媒人。本來女人的心事,也只有女人能知道,我照著他們心眼裏的話說上兩句,或者容易成功些。沒有別的可說,將來喝過你的喜酒以後,我伺候你這位新太太回江南吧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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