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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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一回 夜話淒涼生涯原是夢 履痕零亂風雨太欺人 大凡一個人,無論成功的時候,或者在失敗的時候,那真情的流露,是最容易得別人同情的。楊浣花把偷錢的原因,說了出來,賈多才的心,就軟了一半。加上她又哭得淒慘,就不忍再說她了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說起來,我們總是江南人,你流落在這地方,我們不能不攜帶你一點。可是你把實情對人說了,讓人家規規矩矩幫你一點忙,不比你這樣胡亂下身份,要好得多嗎?」 楊浣花將身子偏著,掏出手絹來,擦了一擦眼睛,因道:「賈先生,你這話自然是對的。可是我也走過這條路,我雖然是背夫逃走出來的,那也不過一時之錯,我並不是拿身體去換錢的人。無奈不……不……這樣……」 她說不下去了,哽咽著,又在瘦削的臉腮上,滾著兩滴淚珠。賈多才既是軟了,也就覺得她越說越可憐,在她這樣流淚的時候,也只有呆呆地看住了她。楊浣花是在社會上有些磨煉了,一看賈多才的樣子,有些感動,心想只是對人哭,那沒有什麼意思。哭久了,也許還要討人煩膩的。這樣轉了一個念頭,她立刻就把眼淚擦去了,勉強地向賈多才笑道:「賈先生,你饒了我嗎?」 賈多才道:「我一不是法官,二不是警察,我有什麼權柄,可以不饒你,剛才的事,不必談了,好在我也並沒有什麼損失。」 楊浣花站起來道:「既是這樣說,我可以回去了。」 賈多才道:「很晚了,西安城裏,那是漆黑看不到路的。在我這裏拿一枝手電筒去罷。」 楊浣花露著牙齒一笑道:「我不用去,隔壁房間,已經付了錢,我明天上午才走呢。」 說著,手扶了桌沿站定,作個猶豫的樣子。見賈多才並沒說什麼,這才又道:「賈先生,我今天晚上打攪你了。」 說畢,又微微地一笑。見賈多才並沒有說什麼,低著頭走了。賈多才也沒有動身,定著神,抽了兩根煙捲,心裏可就想著,這小西天飯店裏,什麼人都有,大門口點了兩盞大汽油燈,舊式的騾車,普通人坐的人力車,大都市里的汽車,都雜亂地停著,顯著很熱鬧。在門口經過的窮人,都想著怎麼也能到這裏面混混呢?他們可沒有想到這裏住著的人,舒服的也有,可是不如門外那些不能進來的窮人的,還多著呢。就說張介夫,他自負還是個小老爺,只因我答應給他寫封信給高廳長,拉皮條的事,他也很告奮勇地來幹,和他想想,未必不像這楊小姐,心裏很難受。唉!人生吃飯難囉。他心裏是如此的想著,不知不覺之間,也就把那個唉字,失聲歎了出來,他是昂了頭靠在椅子背上抽煙的,並不留心到身以外去。這時,卻低低地有人道:「賈先生,你心裏很難過嗎?」 賈多才立刻坐好了,四處張望著,又沒有人。正很奇怪,那細小的聲音又道:「賈先生,我在這壁縫裏張望著你呢。你到我這邊來坐坐,好嗎?」 賈多才這才知道楊浣花還在那裏窺探自己。便向壁子點了個頭道:「不必了,我也睡覺了。」 浣花又笑道:「你請過來罷,我還有兩句話同你說,並不是要你幫錢。」 賈多才聽她如此說著,心想若是不到她屋子裏去,也許她會跑過來的。因之口裏答著,隨著又走過這邊屋子來了。這時,楊浣花已不是先前那副樣子,臉上撲著粉,頭髮也梳得順溜溜的,見人進來,含笑相迎,牽牽衣襟,似乎又有幾分不好意思。賈多才以往看到楊浣花,就會引起一層惡感。現時在燈下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,也就不怎麼厭惡了。倒先安慰著她道:「剛才的事,那算是個夢,不必去放在心上了。你還有什麼話說呢?」 浣花坐在床上,遠遠的向他凝視著,微笑道:「賈先生能不能夠多坐一會子呢?我有長一點的話,同你說兩句,可是我決不要你幫我什麼款子。」 她又這樣聲明一句,接著作個可憐的微笑。賈多才這倒不忍再拒絕了,便點頭笑道:「你說罷,反正晚上是沒事的,我就聽聽你的。」 浣花又牽牽衣襟,微微咳嗽了兩聲,才道:「我先說兩個女人的故事你聽聽罷。第一個,是安徽……」 賈多才笑道:「你在西安的小西天,怎麼想起安徽人的故事來了?」 浣花道:「因為也和我一樣,是流落在西安的。她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,雪白的皮膚,鵝蛋臉子,漆黑的頭髮,她是常常的到小西天來,賈先生或者看見過。」 賈多才道:「是個穿深綠綢短裙子的嗎?」 浣花道:「對了,是她,你不要看她那樣,天天往旅館裏跑,她可是一位知書識字的小姐。」 賈多才哦了一聲道:「她為什麼愛向小西天跑,我看她好像做生意呀!」 浣花道:「嗐!不要提起,所以我想到社會上的女子,腳跟站不穩,是很可怕的,這位小姐,父親由前清就到西安來了,聽說是個老官僚。這位小姐,是最小的一個,當然很疼愛,讓她讀書。可是不作官多年了,在西安遇過圍城八個月的大難,接上又是兩年大旱災,家境也就窮得很可以。本打算回安徽原籍去,可是多年不通消息,不知已經怎麼樣。而且這裏還有磚屋可住,第一就省下一筆房錢。這裏生活程度是兩樣,過東方人的生活,比東方還要高,因為東西是由潼關外來的。過本地人生活,每日吃些鍋塊,喝點米湯,甚至於油鹽都可以省了,一家人幾塊錢就可以混一個月。因為如此,所以他們遲疑了沒有走,到了後來,索性要走也走不動,因為川資籌不出來了。 這姑娘呢,還是往下念書。可是,摩登害了她了。這兩年,交通便利了,東方的人,紛紛的向這裏來,時裝的女子,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。小姑娘們,哪個不愛好看,也就跟著東方來的女人學。可是這就不容易了,一雙皮鞋,由上海運到鄭州,由鄭州運到潼關,由潼關再運到西安,恐怕就要七八塊錢一雙,平常的人家,七八塊錢,可以過一個月,誰肯買這樣貴東西,給小姑娘去穿,他們愛上了摩登,總是要學的,家里弄不到錢,就到外面去找,這小西天就是他們第一個找錢的地方。」 賈多才道:「原來如此。可是這不是報名投考的事,他們是怎樣入門的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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