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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


  朱胡氏道:「她在家裏的時候,會說話著呢,不過現時出門在外,人生地不熟,她不敢說話了。」

  賈多才遠遠地立著,斜住了身子,向月英望去,將一隻腳在地上顛動著道:「這話或者是真的。可是在今天晚上,她怎麼又這樣會說呢?」

  月英依然向著桌子角裏坐下,低聲道:「那也是沒有法子呀,不說怎麼辦呢?」

  她說話的時候搭訕著,一手扶了椅子扶手,一手伸著兩個指頭,在桌子檔上,不住地亂畫。賈多才審查著她這番嬌羞的態度,依然,還是可以親愛的樣子,於是向胡氏道:「你娘兒倆個,若是覺得在今天日子太快了一點,就是明天或者後天,那也沒有什麼要緊。明天在家裏和她洗洗澡,洗洗頭,那也像個新娘子樣子,能趕緊和她做兩件衣服換換,那就更好。要是你娘兩個是真的願意了,我也可以先給你們一點錢,去料理家事。」

  朱胡氏道:「喲!那可是真好了,我們還有啥話說呢?孩子,你看這樣好嗎?你舅母就指望我們帶了錢回去呢,我們空著手好進門嗎?」

  一提到了舅母,月英也就覺得頭疼,每天自在炕上睜眼以後,她就是說個不了,一直要到上炕閉了眼睛,她才不說,今天母女出來了,這樣久回去,一點什麼消息沒有,那她是不依的。現在賈多才肯給點錢,讓拿回去,不管怎麼樣,先討得舅母一陣歡喜。不但是今天晚上,可以太太平平地睡一覺,就是明天兩頓飯,也可以吃飽,這總也是答應為妥。以前是指望了那位程老爺,也是說好話不做好事的。不是他那樣保薦,今天母女兩個,也不至於受那女人那樣一頓臭駡。現在三代婦女住在舅母家裏,等著是要錢吃飯,聽那些好話,有什麼用?月英在頃刻兒的工夫,心裏是轉著打了好幾個主意,她最後想到,窮人除了跟著錢說話,什麼也談不上,立刻就答道:「隨你的意思罷。」

  說話時她抬頭看了看母親,又把頭來低著。朱胡氏道:「那就是這一句話了,我們說話,是不能後悔的呀!」

  月英道:「我們後悔什麼呢?我們不是弄錢度命嗎?只要可以活命,我們還想什麼,又後悔什麼?」

  張介夫向賈多才拱拱手道:「恭喜恭喜,這事情算妥了。雖然今晚上不曾趁你的心,有道是好事從緩。」

  說著,走近來,就拍著多才兩下肩膀。賈多才笑著只摸下巴,望了月英。月英到了這時,感覺得已是賈多才的人,很是難為情。尤其是想到張介夫先前所說的話,那更是難堪,現在賈多才又患了那個毛病,只管看人,索性微咬了嘴唇,沉住了臉腮,向桌上那盞昏燈望了,只當是不知道。這時賈多才看傻了,不說什麼。朱胡氏把要說的話都說了,也不能說什麼了。這屋子裏立時寂然起來。

  月英坐在那裏,不能久沉住臉,讓賈多才賞鑒,便站起來道:「媽呀!我們可以去了嗎?」

  朱胡氏聽說賈多才今天可以先給幾個錢,兩眼是被桌子角上那堆銀元吸收住了,不時的向那裏偷看著。因為眼睛被那銀元吸收住了,這條身子也就不想走開,只望賈多才抓一把洋錢遞了過來。可是賈多才口說了,並不動手,自己又不好意思走,只好是在這裏坐著老等。現在月英說要走,自己可不肯起身,向她道:「忙啥呀?好多話還沒說哩。」

  月英皺了眉道:「還有什麼話沒說?我想我們也不便說,又說不好,換舅母來說吧。」

  朱胡氏一想,自己不好意思開口要錢,換嫂子來要也好,於是手扶了椅子,慢慢地站起,向賈多才道:「賈老爺,我們回去?」

  賈多才微笑著,在那堆銀元上取了五塊錢在手,送到朱胡氏面前,桌沿上一疊子放了,笑道:「你們老實人,我不能騙你,這錢先送給你,就是事情不成,也不要緊,我是不在乎的。」

  朱胡氏哦哦地答應了一陣,半蹲著身子向賈多才作了個按胸襟的安福揖。眉開眼笑,望了他,正待道謝。賈多才搖手道:「不用不用。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的姑娘是會說話的。既是會說話的,那就很好,我留她在這裏坐一會子,談兩句心,也好知道她是不是真願意?這總沒有什麼不可以吧?」

  朱胡氏一來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可以,二來得了人家這五塊錢,這一點小事,那裏還好意思駁了人家,於是點頭道:「這沒有啥要緊,只怕她不好意思說吧?」

  便又想坐了下來。

  賈多才連連地向她搖著手道:「不,不,不,你不用坐在這裏,你可以回去了,就留你姑娘一個人在這裏。」

  朱胡氏依然站著道:「啊!就是讓她一個人在這裏嗎?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你自己也說了,那有什麼要緊?一會子就讓她回家去。」

  月英究竟比她母親聰明些,看到她母親,已有要允許的意思,就皺了眉道:「我出來得久了,有些頭痛呢,先回去罷。賈老爺有什麼話說,我明天白天來說,那不是一樣嗎?」

  她說著,站起身來,已經走到了房門口去。賈多才究不好意思拉住她不走,便笑道:「那也好,有話明天說。姑娘,你不用忙著走,仔細摔了跤。」

  月英本已搶著走到房門口了,見賈多才的態度已經和緩下來,就用不著跑,於是腳跨出門外,手扶了門框,回轉身來,因笑道:「賈老爺,對不起,我今天實在有些頭痛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的時候,露著一排雪白的牙齒,微微一笑。可是兩道柳葉眉毛,又深深地鎖著,只在她這一番態度之間,把她那委屈纏綿的意思,都暴露無遺,這叫賈多才就有二十四分的粗暴,也不能不掀動一番憐惜之意。便點點頭笑道:「不忙不忙!就是後天來說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交朋友要談個知己知彼,那裏可以勉強的。」

  這可把那位捏著五塊錢在手上的朱胡氏為了難,不知道是把錢放下來為是呢?還是把錢揣到身上去呢?望了賈多才,發出那不堪地淡笑。賈多才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了,向她點了點頭道:「那幾塊錢,你就帶去罷,我也不在乎。」

  張介夫也在旁邊湊趣道:「是呀!賈老爺有的是錢,這點兒錢他是不在乎的,你們拿了去罷。」

  這真是朱胡氏出於夢想以外的事情,立刻彎著腰向他道了兩個萬福。月英也是不曾受過人家這般厚惠的人,早是把兩道緊鎖的眉毛展開了,向賈多才笑道:「多謝了。窮人只有沾老爺們一點光的。」

  賈多才想不到這錢一過手她也有說笑了,於是跟著後面也走出房來,低聲笑道:「你看看,我這個人,不是很好說話的嗎?假如你和我在一處多些時候,你就可以知道我是最好說話的人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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