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四一


  月英看著他,然後低下頭去,微微地一笑,將下唇抿起來,用牙微咬著。賈多才有這個特別的嗜好,愛看女人羞答答的情形。月英既是做出這個樣子來了,他就有些著了迷惑。當朱胡氏走了出來,隨著月英走的時候,他也就跟了月英走。他站在這裏是個閒人,主人也走了,客人也走了,張介夫站在這裏有什麼意思。所以他看到賈多才隨在朱胡氏母女身後走去了,他不便驚動,也就悄悄的走回房裏去。這時,賈多才屋子裏,就剩著那兩疊洋錢看守了桌子,比較的是清靜了。可是在暗地裏,卻有個人情緒是特別的緊張。原來這屋子是用木板隔開的,雖是湊合得很整齊,可是去建築的日子久了,有了縫隙了。在那間屋子裏,住著一個婦人,她悶住著無聊,找了一本起牙神數的書,在燈下看著。這邊說話的聲音,送到她耳朵裏去,她很是驚奇。這分明是一種人肉買賣,若說到有錢可掙的話,這樣的事,誰不願做。

  那間屋裏的主人翁是賈多才,由東方來的銀行家,可不知道這位女人是誰?論起那位賈先生,自己曾接洽過一次,東方來的女人,他瞧不起,現在這說話的女人,可是西方人口音,何以他很是愛慕?心裏一奇怪,就到壁縫裏張望起來,不想這壁縫,正和那桌子角成一直線,桌子角上的那堆洋錢,是看得最清楚的。由這堆銀元上,她忽然起了一番仇視之心,覺得有錢的人實在可惡,給人錢,就給人錢,不給人錢,就不給人錢,為什麼擺了錢在那裏饞人家呢?我若是那個賣身的女人,一定把那錢搶了過來,因為如此想著,她便老是在這裏張望,把話聽了下去。到了月英不肯將就,他暗暗地點頭,覺得這個辦法是對的。他既是用錢來勾引我們,我們也就可以把姿色去勾引他。

  後來月英走了,大家也跟著走了,屋子裏並沒有人。這女人忽然想到,這時候若溜進那房去,把那兩疊洋錢拿過來,那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事,反正他不是個好人,讓他破一點財,有什麼要緊?她的貪心一動,這就按捺不住,拉開房門,向外伸了身子張望著。這真是一個絕大機會,天棚下那盞汽油燈,恰在這時候滅了,黑黝黝的,誰瞧不見誰。她扶了牆壁,走到賈多才房門口來。這裏只是放了門簾子,卻不曾關門,由簾子下鑽了進去,就直奔桌子角上去。可是說也奇怪,並沒有什麼人恐嚇著她,她那兩條腿,立刻彈琵琶似的抖顫起來,距離那桌沿不過是一尺路,用盡了生平之力,竟是不能達到。

  但是她心裏明白,這是人家的屋子,那主人翁不過是送客去了,立刻就要回來的。若是只管在這裏耽誤,勢必撞著那主人翁,那時錢拿不著事小,在西安城裏,可就不能混下去了。主人翁至多是送客到大門口,說話就來的,還是趕快跑走為妙。心裏想定了,一咬牙,把桌子沿扒住,立刻站了起來,隨著將那兩疊洋錢,不分多少,連紙皮一齊抓到手裏。也來不及向袋裏揣,事實上也是不能向袋裏揣,於是扯起衣襟,將洋錢兜著。兜好了,將衣襟下擺的兩角抄了起來,捏得緊緊地。雖是極端的恐怕了一陣子,這時可快活起來,總算撈著一筆分外財喜了。

  想到這裏,掉轉身就要向外走,不料這一下子,反是嚇得魂飛魄散。房門口站著一個人,兩手伸開攔了去路。正是這間房裏的主人翁賈多才老爺。他始而是瞪著兩隻眼睛向人望著。及至這女人臉上發青,呆呆地站著了的時候,他就揚著眉毛,微微地一笑。他嘴上雖是沒有鬍子,他為了表示得意起見,將手一摸下巴頦,笑道:「我說是誰?原來是楊浣花小姐呀!自那天李士廉先生介紹見面之後,我們還沒有二次交談過呢。我桌上那錢,你兜著要帶走嗎?」

  楊浣花兩手松著,那洋錢嘩啦一聲,全撒在地上。賈多才笑道:「你除了賣身之外,還幹這一手,我倒是想不到。這事你太對不住人了,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楊浣花看到他始終站在房門口,不肯讓開,料得這事不妙。於是突然跪了下來,望著他垂淚道:「賈先生,你不要嚷叫,你聽我說,我實在是不得已,才做出這樣的事來。我……」

  這以下,她竟是說不下去,那淚珠如線穿著一般,只管向下流著。賈多才雖然很不願意她這種行動,好在錢並沒有偷去,也不必和她十分為難,便點點頭道:「有人到我屋子裏來拿錢,要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,你的膽子,可算不小,不過你已經告饒了,我也不能只是為難你。你起來,先把撒在地上的洋錢全數撿起,回頭我們再說話。」

  楊浣花到了這時,只有聽便別人的,自己是一點不能作難,就站起來鞠著躬道:「只要你饒恕我,我什麼事都肯做的,請你不要叫起來,保存我一點顏面。」

  賈多才點頭:「好的,我饒恕你,你放心把東西撿起來,我問你的話。」

  可憐到了這時,她哼都不敢了,爬在地上,把遺落在地上的洋錢一塊塊地撿起來,疊好了,放在桌上。因道:「賈先生,你算一算吧?我可不知道你的錢有多少?現在短了沒有?」

  賈多才倒很同意她這句話,拿起錢來,自己一五一十數了,點頭道:「不過少一塊錢。」

  楊浣花用手拍了衣襟道:「我實在沒有拿你的。」

  賈多才微昂著頭,沉吟了一會子道:「也許落在床腳下,你不用管了,你坐下,我來問你話。」

  楊浣花本想隨便坐在他床上,抬頭看看他的顏色,緊繃得很是厲害,於是立刻抽回身子,在靠窗子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賈多才好像還是怕她走,就坐在房門口的這把椅子上,那婦人低了頭,連連地把自己衣服的擺襟牽了兩下。賈多才道:「我和你無親無故,無冤無仇,我的錢放在桌上,絲毫不犯你的事。為什麼你要偷我的錢,是為了不得已,這有什麼不得已呢。」

  楊浣花道:「先生饑寒起盜心這句話,你總該知道吧?不瞞你說,我初到西安來的時候,住在旅館裏,也是大把花的人,想不到一年的工夫,我就落魄到這種樣子了。」

  賈多才道:「你到西安來有一年了,為什麼到西安來的呢?」

  楊浣花本來是抬頭起來的了,被他這樣的一問,又低下了頭去。雖然她是連小偷兒的事都做過了,可是她依然紅潮上臉,害起羞來。頓了一頓,她才繼續著道:「賈先生,你看我這種樣子還配叫小姐嗎?我早就嫁了人了。」

  賈多才道:「你丈夫呢,不在西安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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