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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▼第十回 唐突女郎前露財選色 覬覦牆隙裏為病傷廉

  錢這樣東西,能解人生一切的困難問題。人生在世,誰都有若干問題,亟待解決,就不能不愛錢。若是哪個人,並沒有超人的理智,決沒有可以得著錢而不要的。至於理智,不夠水平線的人,只要得著錢,那就可以什麼都肯幹,也就不能怪人,這是各人的環境所逼迫的。這時的朱胡氏,到了窮途末路,便是兩三個大銅子,可以買方鍋塊充饑,對她也有莫大的幫助。現在桌上放了許多洋錢,張介夫說,只要她心裏活動一下,這些洋錢都是她的,她聽到之後,不能不身子一陣抖顫,問道:「張老爺,你……你……你這是啥話。」

  張介夫向月英看了一眼,接著道:「你們是老實人,我還能拿話來騙你嗎?假如你心裏活動一下,這些洋錢,立刻就是你的了。」

  胡氏向桌子角上看去,見那洋錢,雖是被紙蓋著了,可是還看得出半角白汪汪的光彩在外面。他說了,假如心裏一活動,這洋錢就是我的了。莫非叫我搶了這些洋錢就跑。我走也走不動,我怎麼能跑?而且這小西天裏,地方很大,我走進來了,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出來,又叫我怎樣跑得出去呢?她如此想著,手扶了桌子,就不免三起三落,眼神全都射在那桌子角上。張介夫看了她那情形,倒不解是什麼用意,因道:「這位大嫂,你聽見我說了沒有,假使你心裏活動一下,這些洋錢,立刻就是你的了。」

  朱胡氏道:「我聽見了,我聽見張老爺說過好幾遍了。你叫我心裏活動一下,我怎樣活動一下呢?」

  張介夫不由噗嗤一笑,心想本來是自己太老實了。對於這樣天昏地黑的女人,和她只管打著啞謎,她如何能懂?便昂頭想了一想笑道:「錢這樣東西,是很難得的,你總應當知道。」

  胡氏道:「是呀!我也這樣說呀。怎麼我心裏一活動,這錢就可以歸我呢?」

  張介夫道:「這倒不是假話。這位賈老爺,他所以要討人,就為的是一個人太孤單了,等著要個人陪他,假如……」

  他自己說到這裏,也覺難於向下說,輕輕地咳嗽了兩聲,可是他等著要錢用,也不下於朱胡氏,他心裏另有他一番計劃,而這番計劃,是必須要賈多才幫助的,那麼,怎好不和他辦成這件事?於是自己鼓動了自己的勇氣,向月英看過之後,再向胡氏道:「既然你已經是願意把姑娘給這位賈老爺的了。」

  胡氏點著頭道:「這樣有錢的人,我還有啥不同意呀?」

  張介夫道:「這就好辦了,你們兩方,一個是願意給,一個是願意要,那末,你這姑娘,遲早是他家的人了,何不就……」

  說著,他頓上一頓,又笑了。朱胡氏翻著兩眼看他,依然不知他命意何在,可是月英姑娘有些明白了,這決不是怎樣好聽的話,就皺了眉向介夫道:「張老爺,我們都是可憐的人,什麼也不懂,你叫我們做的事,我們做得出來,那決不敢說第二個字,一定是做。我們做不出來,就請張老爺包涵一點,我們哪裏還敢說著什麼呀。」

  她這樣完全哀告的說法,真叫張介夫聽了良心軟下去大半截,除了和她同情,那裏還能說那欺壓她的話?自己頓了一頓,微笑了一笑,這話可就說不下去了。月英道:「張老爺怎麼又不說了,我這話說的不對嗎?」

  張介夫笑道:「你說的是可憐的話,有什麼不對?不過我是代別人說話,我若說的不對,你可不要見怪。嘿嘿!」

  他又笑了兩聲,這才向胡氏道:「這位大嫂,那位賈老爺,他想早一點娶你的姑娘!」

  胡氏道:「就是這話嗎?那好說呀,只要賈老爺把我這三口人有個交代,隨便他挑個什麼日子,我們就把姑娘送來。」

  張介夫點點頭道:「你們的意思呢,自然是這樣,不過他不是把題目看得那樣大。他的意思,最好就是今天晚上,你把姑娘留在這裏,桌上那些洋錢,你就可以帶走了。」

  朱胡氏呵呀了一聲道:「這是啥話兒?婚姻大事,那有這樣隨便的。」

  月英聽了這話,早是心裏砰砰亂跳,臉上好像用燒酒抹過,一直燒紅了到耳朵後面去,那頭也就向下低垂著,下巴頭是緊靠了胸襟。張介夫把話說到了這裏,若不說個清楚,更要引起兩個人的誤會,而況他兩人好像也不過覺得奇怪,並不十分違抗。

  於是又接著道:「我不過是把賈老爺的話轉一轉,肯與不肯,自然還在你娘兒兩個,難道還能勉強不成?若說到你們家等了錢過日子,馬上有錢拿回去,有什麼不好。好在你已經是答應給賈老爺的了,又不是隨便的一個生人,比方你現在答應了,依著你要挑一個日子,挑好了一個日子之後,你不還是要把姑娘送到這旅館裏來陪著他的嗎?早一點兒,我想這也沒有什麼使不得。」

  他說著,便又向人嘻嘻地一笑。朱胡氏知道什麼,聽了介夫的話,前後翻著一想,覺得他的話也是有理。既是答應把姑娘給人了,就早一點給人,有什麼要緊?只要能夠把這堆洋錢拿回家去,許許多多的事情,也都可以辦完,姑娘留在這裏,人家也不掐了一塊肉去,頂多不過是算糊裏糊塗當了新娘子罷了。她心裏想著,眼睛向那堆銀元,不免偷看了好幾回,再又回頭看看姑娘。心裏一想,想著人都快要餓死了,還講什麼面子,比如早幾年把姑娘賣了,不也是送到人家去了的嗎?便向介夫道:「張老爺,我就是這樣把她留在這裏嗎?」

  她雖是大著膽子把這話問了出來,可是她依然是膽怯地拿聲帶顫著說出來,字也含糊不清。

  可是月英對於這兩方的話,已經聽得很清楚,心裏也是盤算得透熟,突然站起來,板著臉道:「不,不,那樣做,我不幹。媽你不要說我打掉了你的飯碗,我想,就是把我賣了,也要講好價錢,就這樣的糊裏糊塗跟了人,那算怎麼回事。就算今天晚上妥了,明天晚上,人家還要不要呢?一個人的身子,不是一斤半斤肉,就是這樣估堆的賣給人。賣,我要一生做一回賣,這樣零賣,你想把我當了什麼人?今天為了那些洋錢,把我這條身子毀了,以後怎麼樣辦?我要走!」

  說著,轉身就有向外走的意思。就在這時,賈多才由外面搶進屋子來,向她搖著手笑道:「不要叫,不要叫!我倒看不出來,這位姑娘,還有這樣一套話。」

  月英紅了臉低了頭,又坐下去,不過是把身子偏側了,向裏邊望著。張介夫站起向他拱拱手笑道:「我嘴太笨,作媒人不成,拿起斧子來,砍在桂樹上,砍缺了口子,我告退,我沒有作月老的資格。」

  賈多才也回著禮笑道:「這不怪你,只怪我太糊塗了。我在窗子外面,把姑娘前後幾遍話都聽到了。我想不到這位姑娘倒是這樣一位能說話的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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