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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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大半輪月亮,在深藍的夜空裏,送了一些青光到地面上來,在牆角邊,有兩個黑影子縮著一團,介夫始而也不怎麼介意,見著一株瘦小的椿樹,伸了半截在黃土牆上,僅僅是這一棵樹,被月亮照著,配著那古陋的屋簷,別是一種風味。介夫究竟是喝了一點墨水的,忽然那思家之念,油然而生。就高聲念著唐詩道:「遙憐小兒女,未解憶長安。」 他這詩興大發之下,卻把牆角上那兩個人嚇著了,哎喲一聲,有個人影子一閃,好像是幾乎倒了下去。介夫這才明白了,那裏是兩個女人。像小西天這地方,本來每到這夜幕初張的時候,有那批可憐的女子們,在這裏找臨時的出路,其間自然也有知道吃飯要緊,廉恥未嘗不要緊的,這就不敢明目張膽去找客人,只是在暗地裏躲一閃一閃的,等候了茶房出來傳話。張介夫料著也是這種人,便笑道:「這也值不得嚇了一跳哇。你們在這裏等什麼人,我去和你傳個信,讓他出來。月亮下,也是很涼的,不要受了涼呀。」 他口裏說著,腳步只管移了過去。在他心裏想,這種女子,那是無所謂的,小西天的客人和他們說話,他們是求之而不得。可是自己只管向前相就時,那兩個女人,只管靠了牆。慢慢地向後退去。介夫笑道:「你們不是找小西天的客人嗎?我也是呀。為什麼……」 他說著話,已經相距得很近,他這算是看清楚了,前面一個女子,正是朱月英,後面那個,頭上挽個髻。這才覺得莽撞了,怎好亂和人家開玩笑。 不想他這樣躊躇著,後面那個女子,卻息息率率的,將袖子掩了臉,哭將起來。自然,介夫不免呆上一呆,心裏也就想著,朱月英是自己很贊成的一位姑娘,總不應該得罪人家。月亮下,雖然向人露出笑臉來,但是也不能直挺挺的向著人,於是微彎了腰笑道:「怎麼樣」?我說這兩句話,你們會嚇倒了嗎?月英卻是認得他的,事到臨頭,害羞也是不行。便扭過頭來,向他望著道:「這是我娘,他沒有這樣受人家說過的。你這位先生只管逼著我們問話,她羞不過,只好哭了。先生,她是個鄉下人,你可憐可憐她,不要逼我們了。」 她說著這話時,嗓子不由得枯澀著說不出話來。張介夫真也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,她不曾說一句什麼強硬的話,可是只覺她說的話,字字都紮在人心坎上。因笑道:「那你錯怪我了,在月亮下面,我並不知道是你娘兒兩個人。哦!是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那位程先生要和你娘兒兩個找件事做呢。你們知道了嗎?」 那婦人雖停止哭聲了,卻不曾作聲,依然將袖子去揉擦眼睛。月英道:「多謝你,我們已經知道了。」 介夫被她答覆著又無話可說了。不過自己把人家逼得哭了,心裏總是過意不去,便向她道:「那些來吃飯的人,還沒有到呢,就是程先生,也還是在他自己屋子裏坐著。你們站在這月亮下面等著,等到什麼時候,依我說,你先到我屋子裏去坐一會,你看好嗎?」 月英道:「不,我娘怕人。」 張介夫這也說不能再說什麼了,略站了一站,依然的背了兩手在月亮地踱著步子。 他那兩隻眼睛,卻偷偷地去看她娘兒倆,究竟怎麼樣?卻聽得那女人帶了慘音道:「孩子,我們回去罷。」 月英道:「我們還沒有見著要用人的老爺太太呢。若是就這樣回去,婆婆要罵我們,舅母也要罵我們的。你站不動了,就坐一會子罷。你身上涼不涼?」 她母親胡氏道:「涼倒是不要緊,只盼佛爺保佑,事情成功了也罷。」 張介夫遠遠地看去,見她手扶了牆,身子慢慢地向下坐,就坐在牆腳比較高一些的土基上。月英的臉,分明是向這邊望了來的。可是每當張介夫踱著步子向她那方面走去的時候,她就掉過臉去。介夫是無論如何臉厚,也是無辭可人,只得又踱了兩個圈子,自回房間去了。看志前屋子裏時,已經沒有了人,燈火撚得很小,想必程志前已經到前面大餐廳裏去了。走到窗子外,向裏面張望時,只見汽油燈,放出燦爛的銀光,照著滿堂的賓客,圍了一張長到二丈的大餐桌子坐著。 只看那桌面上鋪著雪白的桌布,銀光的刀叉,高高的玻璃杯子,層層疊疊的,順了桌沿擺著,男的來賓,有一大半是穿了那平疊整齊的西服,此外也都是綢衣。其中夾坐著幾個女人深紅淺綠的旗袍,配上那雪白的臉子,殷紅的嘴唇,彎曲的頭髮,都是西安市上所少見的。惟其是這樣,也適足以證明這宴會不同非凡,在女人臉上,多半是胭脂粉蒙著,還不足為奇。這些男人臉上,可是個個人,都帶了十分欣愉的笑容。程志前也在那裏,卻是擠在人排當中,和朋友談笑。 其中有個笑聲最為高大的,那就是周有容縣長了。只聽到他大聲道:「既不為朝廷不甚愛惜之官,那也就不受鄉黨無足輕重之譽了。哈哈哈!」 他的臉正對了這窗戶,只看他那額頭上汗珠直冒,也就想到他豪情大發。其實也不止是他,所有在座的那些人,誰又不是臉上紅紅的。這時,菜正上到了煎豬排,這西安市上的大餐,本來也就無異中菜西吃,這小西天的西餐部,並不曾預備那盛菜的大盤子,只是多添人手,將盛好了豬排的菜盤,一次兩盤,分別的向客座分送了去。大概這豬排煎的是不十分的熟,吃的人都不免努力去切,所以一片刀叉和盤子相碰聲,叮噹叮噹,很是熱鬧。 張介夫在窗外看到,心裏也就想著,這樣的吃西餐,那真也不過排場而已。這樣講排場的所在,總有高廳長在內,但不知哪個是的。當他如此的想著,少不得伸長了脖子,向裏面望著。就在這時,有一陣飛沙,自屋簷上撲將下來。把他的脖子裏,滿滿地灑上了許多灰。他倒退了兩步,向天空看時,早是月黑無光,呼呼的風,在頭上飛掠而過。自己這也覺得好笑,從東方來的人,竟會沒有看過人吃西餐,在窗外站著,忘了一切,這不是笑話嗎?遙遙地向玻璃窗裏看著,吃大菜的人,正自熱鬧著。同時,卻有一種奇異的聲音,送入了耳朵。但是這並非嘻笑之聲,乃是嚶嚶的哭聲,順了風吹來。這小西天裏,會有了哭聲,自是可注意的事,他不能不尋聲而往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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