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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▼第九回 不善恭維求人遭叱吒 未能歸去隨客惑誇張

  在小西天西餐大廳裏,那樣張燈盛宴的當兒,另一方面卻發現了嗚咽的哭聲,雖然是在筵席上的人,被歡樂的空氣籠罩著,不曾聽到,可是在窗子外面偷看熱鬧的張介夫,他可聽到了。他覺得那聲音雖是不大,但是傳到耳朵裏以後,是非常淒慘的,禁不住走出院子門,尋聲而往,到了那哭聲的所在,還是月英母女偎傍著牆角。月光地裏,看到月英擠住了她母親胡氏,半伏半站的,在牆上哭。這回張介夫不願意冒失了,也就是為了人家哭得可憐,不願驚動人家的緣故,於是老遠的就咳嗽了兩聲。當他這樣的做著聲音時,月英首先停止哭聲了,就回轉頭來向他望著,張介夫離得不怎樣的近,就站住了,問道:「這位姑娘,你們為什麼在這裏哭?」

  月英道:「我們在這裏等程老爺,他老不見來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他是剛剛上席呢。過了一會自然會來找你去的,這也用不著哭呀。你多等一會子就是了。」

  月英道:「多等一會子是不要緊的,我們只穿了一件單褂子,在月亮地裏,大風吹得真冷。那前面的茶房,又只管嚇我們,說是這後面有鬼。我們走了,怕機會失掉了。不走,又怕又冷,想到窮人,實在是可憐……」

  她說著嗚咽起來,胡氏更哭得厲害。張介夫道:「這是小事,何必如此。你在外面既是又怕又冷,就到我屋子裏去坐坐。我雖是個男子,你是母女兩個同去的,總不要緊。我那裏有熱茶,你們可以喝上一碗,我一面寫個字條,悄悄地送到前面西餐大廳上去,通知程先生。事情成不成,總給你們一個信,不比在這裏哭強得多嗎?」

  胡氏雖是聽他說得言之有理,但是他不知道張介夫是怎樣的一個人,還不敢冒險去,不作聲,月英道:「好罷,娘,我們到這位張老爺屋子裏去。在以先我也見過他的。你今天晚上,還沒有吃飽呢,不要凍出病來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是呀,不要凍出病來。就是那程先生回斷了你們,說不定,我還可以給你們想點法子。」

  這句話,卻是把胡氏打動了,就低聲問著月英道:「我們去嗎?」

  月英道:「我們可以去的。若是程老爺說是不行,我們就回去了。夜靜更深的,我們只管在外面作什麼?」

  胡氏道:「誰又不是這樣說呢!」

  介夫道:「好罷,你們不用顧慮了,跟著我來就是了。」

  說著,他已是在前面引道,而且還不住地回轉頭來,向她點著,這叫胡氏母女不得不跟他走了。於是胡氏扶了月英的肩膀,隨著介夫後面,走到這小院子裏來,介夫是走兩步就停一會,停了好幾停,才把他們引到屋子裏面來。在燈光下再看她母女二人的顏色,月英究竟是年輕,那還好一點。這位朱胡氏,披著兩鬢散發,那枯瘦而帶灰色的面孔,一條條淚痕。身上那件藍布褂子,在牆上揩來了不少的黑灰,再向下面看去,那青布褲子,露出兩三寸的小腳鞋襪很臃腫的,幾乎是看到兩根杵在地面上,哪有腳形呢。

  他就歎了口氣道:「你這位大娘,也太想不開。像你這樣小的腳,走路還走不動,怎能夠出來幫工。」

  胡氏本來是要在椅子上坐下的了,聽了這話立刻扶了桌子站起來,因道:「張老爺,你沒有到甘肅,你是不知道哇。那邊的女人,在家裏洗衣作飯,出外去,地裏種割糧食,都可以做的呀。」

  介夫向她看看,見她扶了桌子站定,幾自有些前合後仰,便笑著搖搖頭道:「無論如何,你這話我不能相信,便是現在,你在這裏,站都有些站不穩,怎麼做事?」

  胡氏道:「你說的是不錯的。不過我們在甘肅,不是站著做事的,是跪了做事的。」

  介夫聽說,不由得詫異起來,望了她道:「什麼,跪了作事?在家裏呢,你可以跪著作事罷了。你出了大門,到田地裏去,還是跪著作事嗎?」

  胡氏道:「怎麼不是?我們走到那裏之後,立刻就跪下來,並不像西安的女人,可以站住。」

  說時,她身子又晃了兩晃。介夫連連向她擺手道:「作孽作孽,你只管坐下來,我們慢慢地談話。」

  胡氏在事實上也不能講那些客氣,就坐下了。介夫將桌上的藤包茶壺,移到她面前,因道:「我不和你客氣,桌上有茶杯,你們自己倒著喝,先衝衝寒氣。」

  胡氏手摸了那藤包的蓋,又把手縮了回去了。月英站在一邊,就道:「你喝罷,你喝這老爺兩杯茶,那也不算什麼的。」

  胡氏聽說,就大膽地喝了兩杯茶,屋子裏比外面暖和得多,這正是春暮的天氣了,不被風吹,也就不怎麼的涼,所以兩杯暖茶下肚,她的精神就好的多了。介夫當他喝茶的時候,少不得對月英看看。

  她下面雖不是完全天腳,卻是和男人一樣穿了扁頭鞋,大概是布襪子裏面,還緊緊地裹著包腳布呢。因笑向胡氏道:「這樣看起來,那邊的包腳風氣是很厲害的了,怎麼你的姑娘,又沒有包腳呢?」

  胡氏道:「我們那裏的縣老爺管得緊,不許我們家女孩子包腳,後來老爺管得松了,腳又包不起來,也就只好罷了。我就想到這是怪難看的。不過到了西安來,我才曉得不要緊,這裏不包腳的姑娘,不是很多嗎?」

  月英聽到母親論她的腳,她很不高興,撅了嘴,只管向後退,就退到桌子邊的牆角落裏去。介夫道:「你這位大嫂,我勸你你就不必作幫工的打算了。你想,誰家裏肯找一個跪著做事的傭人呢?」

  胡氏道:「那要什麼緊,他要做的什麼事情,我都給他做出就完了,我跪著不跪著,與他無干啦。」

  介夫聽他的口音,好像是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話。就是東方人士所聽到跪倒做工,是一種奇談,在胡氏心裏,必以為是理之當然。於是向她笑道:「但願能夠趁你們的心願,那豈不更好?你在我這裏等一等罷,我托茶房和你去通知程老爺一聲。」

  於是打開箱子,取出了兩張名片,都放在桌上,在身上取出手絹,輕輕地拂拭了一陣。然後在一張反面,用小字筆,工工整整地寫了幾行字道:志前先生台鑒:朱胡氏母女,現在弟處,等候音信,再者,可否介紹弟與高廳長一見。另外一張,乃是預備志前替他遞給高廳長的。寫好了,把茶房叫過來,將自己的意思,囑咐了一陣,叫他馬上回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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