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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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介夫扶了桌子站起來,好像是很用勁的樣子,就向程志前連連作了幾個揖道:「程先生真是不失赤子之心,令我五體投地地佩服,像這樣讓他們去自食其力,我是非常之贊成。」 只他這一句,屋子外面,有人哈哈大笑道:「我也贊成!好辦法,好辦法!」 那人也是說話帶了浙江音,笑了進來。張介夫一想,這人怎麼這樣的放肆?看時,一個三十多歲的人,難著平頭,面孔紅紅的,大眼睛,身上穿件蘭湖縐夾袍,把袖子卷起,露出兩截大粗胳臂來,倒有幾分蠻實的樣子,志前笑著讓坐,就向兩下裏介紹,說他是周縣長。他笑道:「什麼周縣長,周戇大罷了。」 張介夫道:「台甫是有容?」 他笑道:「張先生何以知道?」 介夫道:「看此地的報紙上登著,有一位周有容縣長,很有政聲,請假到西安來了,也住在小西天,所以我這樣猜的。」 周有容向志前望著微笑道:「我總算值得。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,倒弄了一個很有政聲的批評。哈哈!其實我不是政聲,我是丟醜,我是給人打了一頓,打得睡了兩個禮拜,實在幹不下去了,才借了請假為名,逃到西安來的。」 張介夫聽了,不由得愕然,問道:「我忘了在報上看到周縣長在那一縣,這縣的人民,有這樣凶嗎?」 周有容笑道:「若是老百姓打了我,我還說什麼?定是我的官做得不好。」 程志前笑道:「張先生不要誤會。在三四年以前,西北各縣的縣政,果然是不好辦。這兩年以來,陝西的政治,總算上了軌道。關中這些縣分,尤其是很有秩序,只是極南或極北的邊界上,交通不便利,西安去封公事,來往要二個月,若是那地方有了舊日的防軍,財政上流轉不通的時候,多少有點掣肘,周縣長這一縣,恰是三縣交界的所在。那裏的軍事領袖,又是前五六年留任到現在的,所以他不容易對付。」 周有容笑道:「程先生真是謹慎,我還沒有說什麼,你先交代得這樣清清楚楚。其實這是事實,軍政當局,也未嘗不知道,張先生,你不是打算到陝西來找差事嗎?你得挑准了地方。像我那一縣,山明水秀,可以說風景似江南,自然是極好的地方,然而你無論在那裏幹什麼,你都受不了。比如我是個縣長,這一縣,我是個行政首領,誰也要看我幾分顏色。然而不然,營裏來個排長,來個班長,他就能帶了四五個背槍的弟兄,直闖我的辦公室,和我要錢。我作個樣子你看。」 說著,他把自己的湖縐夾袍子,在腰裏一卷,見桌子擋上掛了一把布撣帚,他拿在手上,先走到房門邊,然後轉身進來,瞪了眼睛,扳著臉,挺了胸脯,大喝一聲道:「周有容,我奉了司令的命令,今天和你要三千塊錢,少一個,要你的命!」 說著,將布撣帚在桌上拍達響著一放,就低聲道:「這是他身上的盒子炮。他身後假如有四根槍的話,兩個背槍的跟了進來,兩個把守了房門,簡直把我當了江洋大盜。在以往的縣知事,不用他們再說什麼,拿得出錢來,就拿出錢來。拿不出錢來,就請上差在公事房裏坐著,立刻派催款委員,下鄉和老百姓要錢。」 張介夫聽到催款委員四個字,這倒是混小差事的人,一種好位置。就笑著插嘴道:「但不知有幾名催款委員呢?」 周有容道:「我只用四個人,是萬不得已而出此,後來財政專員到了,我把軍餉的事,推到他身上去,我就沒有用催款委員了。這真是一個弊政,聽說我的前任,他曾用了二十四個催款員。」 程志前聽說,不由得打了一個哈哈。周有容道:「志前兄,你以為我是撒謊?」 志前笑道:「我不笑你撒謊,我笑你所見不大。甘肅有一縣,催款委員,有一百二十八個人呢。這數目不是傳說,而是非正式公佈的。你說吧,二三十個催款委員,那算什麼?」 周有容向介夫道:「你聽聽,這是什麼吏治?作知縣的,沒有別的,唯一的任務,就是到老百姓家裏去刮錢,沒有錢就逼命,逼出錢來了,雙手給當地駐軍。教育,司法,建設,全談不到。」 介夫道:「司法怎談不到?難道人民連訟事都窮的沒有嗎?」 周有容道:「當然是,飯也發生問題,打什麼官司。就是有官司,你判決了什麼罪,司令派個馬弁來,就得把人要了去,你算白費氣力,反過來,老百姓若得罪了司令,他不高興交軍法處,送到縣裏來,知事倒要奉命唯謹,你若不照辦,馬弁的手掌,就要打上縣知事的臉,天高皇帝遠,打了你,向哪裏去喊冤?不過我是戇大,奉了省政府命令而來,我衙門以內的事,我決不讓他們干涉,其間起過幾次衝突,他們究不敢明明的把我殺了,也只好讓步。」 介夫道:「既然當地司令讓步了,何以周縣長又不幹呢?」 周有容兩腳齊齊一頓跳了起來道:「氣難受呀。最近兩件事,我實在不能幹了。一次,外縣來了個商人,大概家裏很有錢,被八太爺抓去,帶到城樓上,一吊二打逼他的錢。錢始終沒有逼出來,把這個人活活勒死,由城牆上拋了出去,地面上有了無名死屍,當然是縣知事的責任。我帶了人去驗屍,那城樓上的駐兵,他竟不讓我去。我跳著腳說,我是這一縣的縣長,我房門口出了人命了,我自己看看,這是我自己的事,你管得著嗎?你除非把我打死,我就不過去。那兵沒有了法子,才讓我過去。我一看那死人脖子上,有好幾道繩索的印子,當然是勒死的,我一搜死屍身上,有兩張信件,證明他是客邊人。既是客邊人,當然在本縣住下客店。於是我把本縣城裏開客店的人,一齊找了來,問這死屍,是哪家的客人,根底是查出來了,客店老闆,只說他帶病出店去的,不敢抬出軍隊勒斃的事。後來我嚇那老闆,要打死他,他才實說了。我氣不過去找司令。他睡在床上燒大煙,笑著說:『周縣長,你太多事,死個把老百姓,算什麼,當管的軍餉大事,三請四催,你也不來。城下死一個人,芝麻大的事,你不管,也沒有誰問你,與你何干?與我何干?你倒來見我。』二位,你想這是人說的話嗎?然而他可是個小小司令。這一口氣,我至今沒有出得,只覺對那死人不住。第二,就是他們要錢。本來省政府等辦得很周到,派了財政專員到那邊去,所有若干縣的財政,統收統支,餉由財政專員去發,不幹縣長的事。可是那般軍人,一月等不及一月,不到日子,就向財政專員去要,財政專員也不會變錢,還是來找縣知事。這次,專員帶了一名連長,二三十名弟兄,突然駕臨縣署,限我三天之內,籌出兩萬塊錢來,照著舊規矩,縣長遇到了這樣大難臨頭,便是把全縣各鄉的保長找來,將他們一個個捆綁吊打,由他們再去逼老百姓,一層壓一層,一層打一層,打到拿出錢來算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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