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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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四回 杯水見難求寒工護老 萬金談可致猾吏聯群 窮人看到有錢的人,享受著種種好處,那總是懷著不平的,以為同樣的人,為什麼苦的這樣苦,快樂的這樣快樂呢?可是到了和有錢的人一有來往以後,這就很願和他關係密切一點,為的是想得著他一點幫助。程志前在胡嫂子眼裏,那總是個頭等闊人。因為他天天到小西天去,總看到他和坐汽車的朋友來往,那就是一個明證。因為西安城裏,並沒有私人置的汽車。就是商家的汽車,也是那大卡車和長途客車。在街上來來往往的各式汽車,也不過一二十輛,那都是各衙門裏的。所以在胡嫂子眼裏志前是和這些人常在一處的,自然他也是個准老爺了。現在把志前引到家來,這就很想和他發生一點密切的關係,把月英賣給他作姨太太。 不料在他第一句答覆的話,卻說這不是辦法。胡嫂子在小西天後院,也曾在暗地裏注意到,志前向月英偷偷的已經看過好幾眼,似乎他也很愛惜這位小姑娘的,現在他都引到家裏來了,難道還有什麼變卦嗎?於是就靠住了那黃土牆勾起她一隻小腳,抓起她髮髻上那個銅耳挖子,不住地向頭髮裏搔著。一面笑著問道:「老爺,我們窮人,連主意也是少的,你說還有別的什麼法子嗎?」 程志前看她滿懷躊躇的神氣,真是答覆不好,不答覆也不好。手伸到袋裏去探索了一會,作個取煙捲的樣子,心裏只管沉吟。其實他並不抽煙,借了這個猶豫的機會,好想出話來說罷了。許久,他想出一句話了,笑道:「我也是到西安不久的人,對於這裏的情形,不太熟悉。不過我想著,西安城裏窮人也很多,若是家裏沒有男人,就應該把姑娘找婆婆家當作出路嗎?譬如像你這位大嫂,給人洗洗衣服,賣點力氣不一樣也是可以吃飯嗎?你到小西天去替姑娘找人家,那是錯了的,那裏全是外路來的人,無根無底,將姑娘許配這種人,只顧了目前,到以後又怎麼樣呢?」 程志前說的這些話,自己覺得人情入理。可是胡嫂子聽著,簡直每個字都有些紮耳朵。可是自己把人家讓了來了,決不能將話來沖犯人,只好笑道:「程老爺也說得是,不過各也有各的苦處。」 程志前分明知道她是不願意,這倒也無所謂,自己的目的,只是要看窮人的家庭而已。這就站起來笑道:「好罷,我在西安還有些時候住呢,將來有要我幫忙的時候,我再幫忙就是了。我只願意看看你們寒苦人家是怎樣一個情形,你們屋子裏讓我看看,可以嗎?」 胡嫂子心想,這位姑娘,由小西天前院到後院,再到家裏,真讓你瞧了個夠,你還要瞧嗎?只要你肯瞧,那就好辦,於是笑道:「我們這樣一個破家,就怕你不肯瞧,你若是願意瞧,那就是我們的救星了。請看罷。」 說著,她就把那兩扇木板門,順手向屋子裏推了一推,這就算是讓客進去的意思。 程志前卻實在是要看窮人的家庭,並無別的用意。他伸頭向門裏一看,一張黃土坑,差不多將這屋子占下了三分之二。屋子裏黑黝黝的,看不大清楚。仿佛著炕上中間的地方,鋪了一張破爛的灰色毛氊子,靠牆角的所在,又是破木盆子,又是破藤蔞子,裏面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全擁了出來。靠牆一路,有大小七八個瓦罐子,還帶大小十幾個紙盒子,無非都是裝香煙裝肥皂的,可不料到他們家來,都成了陳設品了。在炕外邊雖然還有幾樣矮小的木器家具,因為根本就是破爛的,加上屋子裏又光線不好,那就看不出什麼來了。地上有黃土磚疊了兩個墩子,當了木凳,有兩個婦人坐在那裏。身邊似乎有一個破布包袱,不知是在清理著什麼,還不曾了事呢。那位月英姑娘,可是半站半坐著炕沿上,志前伸進頭來張望時,她以為是看她來了,咯咯的笑了兩聲,低了頭扭著身子,只向牆角裏躲呢。志前這倒是老大的不過意,仿佛自己是特意來看她的呢。趕快地縮回了身軀,就向胡嫂子點著頭道:「對不住,我大意了,沒想到有內眷住在裏面呢。」 胡嫂子笑道:「女眷要什麼緊,我們那位小妹妹,她就不怕人。那兩位都是比我年紀大的人。」 程志前知道她這解釋。她是說,她都不避男女之嫌,比她年紀大的,自然不要緊了。不過越是在這裏耽擱久了,情形越是尷尬,在那說話的聲中,他已經是點著頭走了出來了。他回到小西天後門,依然由那蓋房子的地方過去,見那些工人又繼續地在工作。 在這個時候,卻有一輛獨輪小車子,推了六隻缸罐大小的木桶進來。看那木桶潮濕得很,外面還略略有綠色,那是長的青苔衣,分明這桶子裏裝著是水了。這就有個年老的工人,手裏拿了一隻瓦碗,迎上前來,攔住了車子,笑道:「大哥,停一停,賞口水喝。」 那車夫雖是沒有再推,可是不曾將車把放了下來,瞪著眼道:「你們這裏沒有井嗎?不行。」 那老工人微歪著脖子,告著道:「大哥,行個方便。我心裏不大受用,想喝口好水。」 那車夫倒心軟了,便道:「不是我不給你喝,這水是給你們掌櫃的送去的,他那個人不好說話,知道了,他說我把水賣了你的錢,你看,我這不是自找麻煩嗎?」 那老人舉著空瓦碗看了看,卻歎了一口氣。那車夫自推著車子走了。志前見空場角上,正有一口井,井上搭著木頭架子,很長的繩子卷,在大滑車上,繩的下端,有兩個藤簍子呢。因問道:「老漢,你要水喝,自己為什麼不到井裏去打?倒要碰這推水的一個大釘子。」 那老漢道:「先生,你是外鄉人,有所不知。西安城裏,水井到處都有,但是好喝的水,只有西關裏面一口井的水好。全城有錢的人,都是喝那裏的水。西關到這裏,路是不近,這一車六桶水,要賣六七毛錢,那一小桶水,也不過二十斤罷了,我們做手藝的人,喝得起嗎?我家住在東門,比這裏更遠,平常是想不到西關井水喝的。今天因為心裏不大好受,所以找口甜水喝。他不給是本分,我也沒得說了。」 他這樣的說著,就走到井邊去。放下一隻藤簍,那滑車嚕嚕響上一陣,直把整大卷的繩索都放完了,那老人才轉著滑車的扶手,約莫有十分鐘之久,轉起那只藤簍來。志前也是好奇心重,要看這井如何的深,竟會放下這大卷繩子去。走到井口向裏看時裏面都是黑沉沉的,看不到底。那老人兩手捧著藤簍子,就待舉起來喝。志前道:「這水清嗎?怎麼不能喝呢?」 那老人放下藤簍,就將地上的瓦碗,舀了一大碗給志前看,伸著手笑道:「這樣的水,你們喝嗎?」 志前看時,那碗裏的水,黃黃的,還有些細絲般的雜物,飄在面上,卻是看不到碗底。便道:「有這樣渾,你們平常都是喝這個嗎?」 老人微笑點點頭。志前道:「呀!我今天才知道水這樣不好。這真有礙衛生啦。」 老人笑道:「這個你老爺放心。你們喝的,那都是西關的水。這小西天每個月喝水的錢就是一百多塊呢。」 他說著,端起那碗來,又待要喝。志前連連搖著手道:「你不必喝這個了。涼水本來就不能亂喝,這樣的水,涼的更是喝不得。你不舒服的人,仔細喝著病上加病。你既說我喝的是西關水,我房間裏有熱茶,可以去喝兩碗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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