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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志前道:「這一點地方住三四家?」

  胡嫂子道:「嗐你說,這可是不得了。偏是我們這樣的人,倒有整大群的親戚來找我們。老爺你來!不要緊的,屋子裏髒得很,你就在我們院子裏坐坐好了。」

  他們這樣說著話時,那姑娘本來已經是走進屋子裏去了。這時可就扶了那扇繩子栓綁的木板門,伸出半邊臉來,向這裏張望著。及至志前向她看時,立刻向後一縮。志前想著,舊式姑娘。總是這種情景,要看人,又怕人看。這倒怪有趣的,於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。當他這樣笑著,那姑娘恰好又伸出半邊臉來。見人家笑了,她也就跟著笑。你看她雖是由甘肅來的人,究竟是湖南原籍,還不脫江南人那種秀媚的樣子,露出整齊而又雪白的牙齒,不失為可愛,況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,又是向旁邊一轉呢。於是回轉臉來向胡嫂子道:「那姑娘就是你的親戚了。她姓什麼?」

  胡嫂子道:「她姓朱,名字還是很好聽,叫月英。」

  志前心想,這也是普通女孩子叫濫了的名字。於是跟著這個意思,又微微地笑了。胡嫂子見他連笑了兩次,無論如何,這是有點意思了。便走向前一步道:「請坐坐罷,我們不過和你說幾句話,決不要什麼。」

  志前也有點心裏搖動了,便道:「也好,你們總說日子怎樣的苦,我倒要到你們家去看看,究竟是怎麼個樣子的苦法。」

  其實,他心裏想著,這女孩子怪可憐的,也值得深深地考查一下。

  胡嫂子聽了他說肯去,大喜之下,就在前面引路,一進她的門,就叫起來道:「你們看看,我們小西天的老爺都請了來了。」

  志前雖是不願意她這樣的喊叫,可是也沒法子阻止她,走到那院子中間,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奇臭,向人鼻子裏,直撲了來,握住了鼻子,就向後退了兩步。那胡嫂子倒像是解事的,立刻伸著兩手,將院子裏的雞向後面轟著。在他這轟雞的吆喝聲中,左邊一間小屋子裏,出來兩個婦人,一老一少,各人手上拿了一塊灰磚似的東西,不時的送到口裏去咀嚼,那就是所謂鍋塊了。胡嫂子回轉身來,見他很注意,便笑道:「我家也有,你若是愛吃這個,回頭我送老爺一些,可以帶回客房裏去吃。客來了,你們也出來幫幫忙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,突然地向黃土屋子裏望著,於是出來一個老太太,兩手捧了一條小矮凳子,放在院子當中,低了頭道:「老爺請坐呀。」

  她說完了,身子站立不住,晃蕩著向後直倒。所幸退後兩步,就是黃土灶,她很快地手扶了灶角,才把身體給支持住了。志前看她的腳時,小得只有老菱角那麼大,一個上了年歲的人,靠這兩隻老菱角去支持她的全身,那也難怪乎她要前顛後倒了。要這樣的人出來招待,倒叫人心裏老大不忍的。便道:「不必張羅了,老人家,我不過是想來看看,窮人是怎樣過日子的。」

  那個吃鍋塊的老婦人便道:「窮人過日子,有什麼看頭?不過苦得要命罷了。」

  志前道:「我就是要知道怎樣苦得要命了。老人家請坐下,我們談談。」

  那老婦人且不回答他的話,卻一歪一拐,走到胡嫂子面前問道:「這位老爺是幹什麼的,是來放糧的吧?那真是太陽照進了屋子了。」

  她雖然是低聲問著,可是她那話音,志前卻是聽得清清楚楚。覺得他們對於自己,卻有一種很大的希望,若是就這樣走了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本待是進來看看就走的,這一句放糧的話,卻僵得他站在院子中心,不知道如何是好呢。胡家嫂子倒要借了這個機會,賣弄她有拉攏的能耐,眯著眼向志前望了,笑問那老婦人道:「我不是說了,我這外甥女兒,要給她找個人家嗎?小西天住的客人,倒有願意的,不過還沒有切實的話。這位老爺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低了聲音,向那老婦,唧唧喳喳說了一遍。志前如何看不出,這情形未免令人難受,臉也都隨著紅了,心裏一轉念,到了這裏,含糊不得。便道:「這位嫂子,你們親戚的事,我倒也聽見說一點,我倒是有一番好意,想勸你們不要這樣辦呢。」

  志前說這話,急忙之中,是要洗刷自己不是來看這位姑娘的,可並沒有替他們另想出路的意思。可是胡嫂子一直誤會到底,總以為他是愛惜月英而來的哩。於是又要問他第二個認為可行的辦法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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