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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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志前踱到他們身後去看時,原來是一小茶匙白糖。若在江南,至多值一個小銅子罷了。可是這匠人就把這點帶淺灰色的糖,用手托住了,將筷子平中一分,作了兩股。其中一大股,倒在面前的水碗裏。另一小股,交給身邊一個年老些的同伴了。他自己就將筷子把那大半碗加糖的水,大大地攪了一陣,這就一手端著,一手拿起黑饃。咬一口饃,用嘴唇皮抿一點糖水喝了下去。看他對於那半碗糖水重視的情形,簡直不下於一碗參湯。正在這時,一個大胖子,挺著大肚皮,走了過來。只看他穿一套芝麻呢布的學生裝,在這西安城裏,已不失為摩登人物。 他一手拿了細草帽子,在當胸慢慢地扇著,一手提了一大串肥羊肉,口裏哼著陝西梆子腔踱著緩步子走了過去。當他走過去的時候,僅僅是把眼光向這些工人,斜看了一下,立刻全場嘈雜的聲音,都完全停止了。程志前對那人望望,又對工人望望,等那胖子走得遠遠的,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,這就向工人笑道:「剛才過去的是什麼人,我看你們,倒很有些害怕的樣子。」 一個工人笑答道:「那是我們掌櫃的,我們怎能不害怕呢?先生,你吃過了嗎?」 程志前道:「你們吃得很苦呵!」 那工人歎了口氣道:「這不算苦,到了我們鄉下去,那才是苦呢!你們作先生的人,那裏會知道?」 程志前笑道:「有的也知道,有的也不知道,不過我心裏想著,若是比這再苦,那就只有光吃雜糧了。」 那匠人聽他說這話,好像是嫌他過於外行,向他身邊的同伴微笑了一笑。程志前看來是自己失言了,這倒有些不好意思。於是搭訕著笑道:「我聽到說,你們這裏還挖了幾個窯洞子,在什麼地方?」 一個工人向後面指著道:「那裏不是嗎?」 程志前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去,在院子後方,有道二尺高的磚牆,好像是個花檯子,又像是個水池子的欄牆,立刻走向前去看時,在短牆的轉角之處,開了個缺口子,有一層層的階級,可以走了下去。果然的,在平地挖下去一個很長的深坑,成了一個夾道。夾道的南邊,將土作了照牆。夾道的北邊,就砌著壩,挖著門窗,一排五六間,儼然是房子。 這房子後方,就是藉了土坑上面的直壁,作了靠牆。這屋頂雖也是用土在上面蓋著,像平地一樣,然而和真正人行的平地,可要高出一尺多去。似乎下雨的天,也不愁水往屋洞裏流。而且屋子裏四周,都刷了白粉,假使不是由平地上走下坑來的,不會想到這是窯洞子了。他背著手順了夾道,見兩個瓦匠,正在向牆壁上刷粉。因道:「你們這裏人,也太不會打算盤,有這樣挖地洞蓋假房子的錢不會在地面上蓋一所真的房屋嗎?」 一個瓦匠笑道:「窯洞子好哇,冬暖夏涼。我們這裏有錢的人家,都是在家裏蓋個好窯洞子,預備過夏天的,大概你先生還沒有看見過吧?」 程志前道:「城裏頭也有窮人住的窯洞子嗎?」 瓦匠道:「那倒很少。所以這事情反過來了,城裏住窯洞子的,正是有錢的人。」 這時,忽然有人插言道:「我們家裏,就自己挖了個洞子,哪裏有錢呢?」 志前回看時,正是那胡家嫂子,帶了那姑娘來看窯洞來了。那姑娘正下著土臺階,在半中間,看到有位先生先在這裏,倒有些著慌,上也不好,下也不好,紅了臉,只管縮著一團。程志前就對胡嫂子道:「你招呼那姑娘下來罷,不要緊的。你們下來了,讓開了路,我就上去了。」 胡嫂子向姑娘道:「聽見了麼?人家這話多客氣,還怕什麼,你就下來罷。」 這姑娘對於這新鮮的窯洞子,也是聞所未聞,年輕的人,究竟是好奇心重,也就顧不得害臊,大著膽子下來了。志前倒真是有番赤子之心,為了讓她看得清楚起見,自己就走上地面來了。 那些工人,吃完了飯,又開始工作,遠遠聽到一種喲呵嗐的歌聲和腳步聲,很像吃力。而且同時還有別的聲音撞著地面,那聲音發出來,倒像是很沉著的。這又是什麼新鮮玩意兒,倒應當看看。於是順了那聲音發出來的方向,慢慢地走去。原來是後門方面,要加築一道磚牆。這裏有七八個工人,大家共捧了一個木柄的大鐵樁,高高地舉起,向下面打去,建築牆基。其中有個人,好像是領隊,先喝一句,然後大家和聲喲呵嗐。就在這喲呵嗐的聲中,抬起了鐵樁,向下落著。那個領隊人所唱的,卻也是不俗,由王莽篡位起,接著漢光武起義。 志前心想,別看他們是個勞動者,肚子裏倒有些貨物,背了兩手,只管遠遠地站定了向他們看著。自己也不知道站有多少時候了,卻見那胡家嫂子,又帶了那位姑娘,走將過來。老遠的就注視著,笑了一笑。志前想道:不好,我是個毫無心意的人,倒讓他們兩個人注意著。於是立刻避過臉去,只望那些工人。這又錯了,原來他們正是由那工人身邊走了過去,因為那裏就是改作未完的後門呢。胡家嫂子本是走過去了,可又複身走回來,向他笑道:「這對過就是我們家裏,請過去坐坐,也不要緊的。」 這分明是她進一步的誤會了,以為志前在這裏站著,是有意窺探他們家裏呢。志前待要加以否認,又礙著許多人在當前。便笑道:「不必客氣。」 這本是一句又平常的敷衍話。胡嫂子可又抓住這句話進攻了,她笑道:「倒不是客氣,我們有一點事要求求你這先生。」 志前更是覺得這話露骨,當了這許多工人之前,這話真是不便延長了講。若是轉身避開怕她跟了來,那更是不像話。於是一面向前走,一面道:「你有什麼事求到我頭上來呢?」 說著,就走出了這小西天的後門。這裏是一條很長的黃土巷子,兩面的人家,全是黃土築的牆,地上的黃土,像香爐裏的灰一樣,很松地鋪著。由巷子這端,望到巷子的那一端,只是些黃黃的顏色,並不看到有人走路。其中有戶矮門的人家,在牆頭上露出幾片倭瓜葉子,那一點點兒綠色,更襯出這巷子的冷淡。不覺失聲道:「荒涼得很。」 胡嫂子對這話,不十分瞭解。不過那個涼字,卻聽得清楚的。她以為說到糧食問題上去呢,看看志前的面色,那是很歎息的樣子,這倒得看出來一點。便道:「老爺,我們有什麼好糧食吃,不過是鍋塊炒麵。」 志前笑了,一時又找不出別的話說,便向對過門裏看看。那門裏面有個小的院子,亂堆著破木片爛字紙,還有幾隻雞,遍地撒著糞。一排矮屋簷下,砌有兩個黃土灶,黃土牆薰黑了大半邊。屋子有一扇木門,還是用許多繩子栓綁著的。屋子裏是黑洞洞的,什麼也看不出來。胡嫂子道:「老爺,這就是我們的家。」 程志前道:「就是你一家住在這裏嗎?」 胡嫂子笑道:「我一家那住得起,裏面有三四家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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