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但她不敢走廊子下,和程志前離著遠遠的,好去避免正面的衝突。卻由院子正中心,繞了彎子走過去。程志前看到,不由心裏一動,這姑娘好像在哪裏見過,雖然不脫鄉下女子的樣子,卻還乾乾淨淨的,是個規矩人家女兒。於是不由一得把訪問白種人的意思拋開,專一注意到姑娘身上去。那小腳婦人卻已走到她身邊,扶了她的肩膀道:「不要緊的,這個地方,我熟得很,差不多每天來兩三回。這裏的先生,一半都是熟人呢。」

  說著話,可就走到了張介夫門口。茶房早是搶進房去,手叉了門簾子,笑著點點頭道:「你不信有鐵打的床,你進來看看。」

  那姑娘伸頭看看,似乎知道裏面有人,就對那小腳婦人道:「就在外面看看罷。」

  那小腳婦人在她肩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:「你這孩子真沒出息。聽到說好看,就要來看。來了,又不進去。有我陪著你,怕什麼?」

  她說了這話,帶拉著那姑娘就進屋子來了。程志前恍然大悟,這就是李士廉昨日所說的那位逃難的姑娘。這姑娘在咸陽渡船上曾碰到過的,所以想起來面貌很熟了。人家既然是逃難的女孩子,就不應當算計人家,不免走過去,取點監視的意味看他們怎樣。他想著,走過去時,便是李士廉也由屋子裏走來了。聽到張介夫在屋子裏問了一句話,「這位姑娘也姓胡嗎?」

  接著便道:「李先生程先生請進來坐,我這裏來了一位參觀的。」

  那姑娘在屋子裏,本來覺得受窘,見窗子外面又來了兩個人,就拉了小腳婦人走出來。李士廉倒笑著向她點點頭道:「我也住在這裏,不坐一會兒去嗎?」

  那女孩抬著眼皮對他看著微笑了一笑,將身子一閃,閃到屋簷的柱子下去了。那小腳婦人跟著後面道:「不還要看看嗎?跑什麼?」

  那姑娘笑道:「這樣多人,跑到人家屋子裏去,怪難為情的,走罷,我不看了。」

  那小腳婦人且不理她,卻向茶房丟了個眼色。茶房站在房門口,又向屋子裏的張介夫看,看見他臉上有笑容,便向小腳婦人道:「她既是不要看了,你帶她到前面大樓下去玩玩罷。等一會子,我送衣服到你家裏去。」

  那婦人微笑著點點頭,帶了那姑娘走了。他們一走,這裏,就開始議論起來。李士廉笑道:「倒是頂好的一個人,再修飾一下子,准是上中等人才。」

  張介夫口裏銜了捲煙,踏著拖鞋走出來,笑著向程志前道:「我是逢場作戲,聽到說這位姑娘,是投親不遇,要帶了兩代人賣身投靠的,我想這女孩子倒有心的,所以要看看。李兄說的話不錯,我們是到這裏來謀事的,豈能夠做荒唐事。」

  程志前歎了一口氣,覺得不對,又微笑了一笑。張介夫又不知道他是什麼命意,便向茶房道:「我們也不好讓人家白來一趟。你看要給他幾毛錢?」

  說著,伸手到衣服袋裏去摸著。茶房答道:「錢倒是不要。這胡家嫂子說了,這孩子一家三口,她是個少年寡婦,怎樣供養得起。只望趕快替這姑娘找個人家,作三房二房,都不拘,她有個奶奶有個娘,安頓得有飯吃就行了。」

  程志前兩手插在西服褲裏搖搖頭道:「這怕很難吧,若是作二房三房,上面少不得還有個大太太,本人能不能容納下去,還是問題呢?誰能保證養他家兩代的人呢。」

  茶房道:「人到了賣兒賣女,那也就先圖一飽再說,這些事情,也就顧不得了。那年大旱,陝西女人,嫁到山西去的,總有好幾萬,無非今天說好了價錢,明天就走,哪個顧得了以後的事?我們也只聽得災民嫁了出去,可沒有聽到說再回來的。就說剛才來的這女孩子,便是她上面兩代人願意賣了她,也就不容易找受主。」

  程志前道:「她上面兩代人,也無非是想找地方吃飯,就隨便招贅一個女婿也就是了,何必要把這孩子賣給人作小。」

  茶房笑道:「程先生,你想想,沒有錢的人,那裏討得起她,還要替她養兩代人呢。有錢的人,那個肯正正經經,娶一個逃難的女孩子。」

  程志前點點頭,似乎許可他這話的意思,慢慢地在廊簷下踱著來回步子,揣想著茶房所說的言語。忽然笑道:「我想起一句話來了。」

  於是掉轉身來,向茶房看看。茶房笑道:「程先生若是願意要這個女孩子,話好說,我可以同你跑腿。」

  程志前連連地搖著頭笑道:「不是,不是。你剛才對那姑娘說,後面還有洋窯洞子,這件事,我就有些不解了。窯洞子本就是西北獨有的土制東西,怎麼著也和洋字不能發生關係。你說的洋窯洞子,那又是哪國的樣式呢?」

  茶房笑道:「說洋式的,那不過是說洞子作得好,那裏有過洋窯洞子呢?」

  程志前道:「由洛陽到西安,這一路的窯洞子我倒是參觀過。那極壞的,簡直就是個野獸的洞,進洞門就伸不直腰,裏面漆漆黑黑的。伸手就摸著洞壁上的土。裏面是什麼氣味都有,可是什麼東西也沒有。平地上堆著一個長方形的土檯子,那就是睡覺的炕。土壁上釘些木頭樁子,挖幾個大小窟窿,他們家的『箱子』『櫃子』,也就都在那裏了。窮人真有窮到這樣子的,我想那和死屍躺在土裏頭,沒有什麼分別。你們這小西天,是闊人來往的地方。好像我們雖是不闊,叫我住窯洞子,我也是不幹的。你們為什麼要作窯洞子呢?」

  茶房將嘴向屋後面一努,笑道:「窯洞子就在後院裏,你可以去看看。都是窯洞子,那好壞可大有分別。」

  程志前笑道:「怎樣的好法,我倒要去看看。」

  說看,出了這個小院子,就向後面大院子走來。這裏正有拆卸的舊屋子,還留了一點軀殼,在裏面亂堆著石灰,麻繩和匠人用的家具。穿過這舊屋,兩三進新蓋的房屋,未曾完工,百八十來個瓦木匠,都停了工,在院子裏聚攏著。程志前心想,莫非有什麼問題,索性走前來看看。等待他進了這裏院時,原來是工人們進餐呢。觀察起來,倒別有情景,他們三個一堆,五個一群,或圍了階沿石坐著,或一順邊地靠了牆坐著。他們都是滿身泥灰,談不到乾淨,所以大家都是坐在地上。在他們許多人中間,有個大藤籮,裏面裝著拳頭大的冷黑饃,籮邊有只帶了蓋的木桶,盛了一桶水,看去縱然是熱的,也不是煮開了的水,因為看到工人喝水,很隨便地喝下去,並不像個燙嘴的樣子呢。這裏另有幾十隻瓦質的碗,和一筐筷子。工人來了,取一隻碗和一雙筷子去。於是拿筷子的手,在籮裏拿去一塊黑饃,那瓦碗呢,卻在桶裏,舀了大半碗水。

  就是這樣一塊黑饃,半碗冷水,蹲到地上去吃喝。若是在四五個人所圍的圈子裏,便另有兩隻瓦碟子,乃是一大一小,大碟子裏面,盛著一小撮韭菜,口大的人,簡直一口就吞光了。小碟子裏,卻是些辣椒粉,用液體拌濕了,照著西北窮人吃辣椒的規矩說,那大概是醋。只看他們吃的時候,用筷子頭夾了一片韭菜,放到嘴裏去慢慢地咀嚼,又挑了些辣椒粉,塗在冷饃上,就這樣的咬了吃。有的人用手掌心托了一些鹽來,和那辣椒粉一齊倒在水裏攪拌了,立刻那白水變成不紅不黑的樣子,大概那就算是一碗湯了。程志前看著,正不住出神,只見一個少年木匠,由外面走進來,手上拿了個小紙包,高高地舉著,向他同伴打招呼。這就有兩三個人伸著脖子,大喊分我一點,分我一點。看那人在夥伴當中坐下來,戰戰兢兢的,將紙包打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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