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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▼第三回 未解飄零窺門憐少女 願聞困苦惜玉訪貧家

  這小西天旅館,在西安城裏,既然是第一個大旅館,當然這旅館裏,也不斷地有要人來往,同時,也有極不要緊的人來往。李士廉和賈多才吃飽了走回去,自覺有幾分醉意,有些不得勁,李士廉且自走回自己房間裏,打算先行要睡。當他走進自己院子裏來的時候,見那屋簷下,掛了一盞玻璃罩煤油燈,那玻璃罩子在半空裏搖撼著,同時那昏黃的光,在牆壁上隨著動盪。在那光線裏面看到三個人,站在院子中間。一個是本院子裏的茶房,那是看得很清楚的。

  一個是年約二十歲的女孩子,穿了一件長過腹部的短衣,一條黑裙子,高吊在膝蓋上,露出兩隻雪白的襪子裹著大腿。便是頭上的頭髮,也是剪著平了後腦勺子。這分明是潼關外面的摩登少女了。在那煤油燈光下,雖看不出來,她是怎麼一種面貌,可是兩頰上的胭脂,塗著紅暈了一片,幾乎把耳朵下都塗抹了起來,那是看得出來的。她和茶房站得極相近,唧唧喳喳,在那裏說話。此外有個舊式打扮的婦人,看去年紀總在四五十歲,離著他們遠遠的。一個摩登少女,站在燈光不明的所在和旅館裏茶房這樣親密地說話,那決不會是什麼好事。李士廉一壁廂向屋子裏走,一壁廂對那少女望著。那少女偶然回過頭來,見有人對他注意,似乎還帶了一些淺笑,只可惜在黑暗下不大看得清楚。

  但是她態度很大方,並不怕人家在旁邊窺察,依然緊緊的靠了那茶房,只管嘟噥著說話。李士廉看了這付情形,心裏頭就有好幾分明白了。另一個茶房,見他進來了,替他開了房門,送了燈火茶水進來。李士廉伸頭向外面看看,人已不見了,這就低聲問道:「剛才外面和你們同伴說話的人,那是旅客嗎?」

  茶房低聲笑道:「不是的,李先生要看看她嗎?可以叫進來看看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這地方也有這種人嗎?是那裏人呢?」

  茶房道:「這裏開元寺有班子,都是南方人。無非也做的是外路人的生意。剛才這位,不是開元寺的,不過為了家境貧寒,出來找幾個零錢花。她不是本地人,上輩子在陝西作官,窮下來沒有回老家去,下輩子就沒有法子了。」

  說著,他倒是在燈下淡淡的微笑了一笑。接著道:「叫她進來看看嗎?」

  李士廉連連搖著手道:「不用,不用。她是作官的後輩,我們就是作官的,我們官官相護,算了罷。」

  他這樣的嚷著,早把隔壁住的張介夫給驚動了,問道:「李先生,李先生,什麼事官官相護?」

  他隨了這話可就走到李士廉屋子裏來,茶房也就在這裏等著,他以為李先生不喜歡這個,張先生也許喜歡這個呢。李士廉把剛才的話,倒丟開了,笑道:「無意中在這裏遇到一個朋友,他是銀行界的人,將來西安要設分行的話,他就是這裏分行的經理了。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,交情不算壞,我若是在這里弄到了稅局一類的差使,倒少不得要他幫忙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你就是說和他官官相護嗎?」

  李士廉指著茶房門口的茶房道:「這個你問他就明白了。」

  茶房笑了進來低聲道:「我們這裏有幾個作生意的姑娘,張先生要看看嗎?剛才院子裏站著一個,也是外省人作官,流落在西安的。」

  張介夫聽說,不由臉上笑出幾道斜紋來,問道:「若是叫進來看看,要幾個錢?」

  茶房還不曾答覆,李士廉笑道:「我們來謀事的人,一個錢沒有弄到,倒要在這裏花這樣虛花的錢,那不太沒有意思了嗎?」

  張介夫笑道:「我不過是好奇心,要看看而已。」

  李士廉笑道:「你若說是好奇心,我倒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看看。」

  於是將剛才所看到的那位逃難姑娘,以及賈多才所報告的話,都說了一遍。茶房在旁邊,哦了一聲道:「說別人不知道,說到王家巷子八號,這是小腳胡嫂子家裏,有什麼不知道,我們這裏的衣服,一大半都是送給她去洗。不錯的,今天我看到她家裏來了幾位女的,就是李先生說的吧?那要看,容易得很,我明天就引她來,用不著花錢。」

  張李二人聽說不用花錢,這就一致贊成。他們兩人在這裏一番談論,又被程志前聽到。他心想,這些人不是想鑽營小官作,就是算計別家的女人,在這兒聽著,可就有點煩賦了。於是也就踱出來,看看他們是些什麼舉動。這兩個人倒是乖覺,看到了程志前,以為他是和廳長有來往的人,多少總有求他的時候,在他面前,就不應當露出不規矩的樣子來,於是各收了笑容,張介夫搭訕著道:「呵!這兩個德國人,真是花錢花得厲害,在這種地方,他還要吃西餐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這地方也有西餐嗎?」

  茶房道:「有哇!外邊來的師長旅長,在我們這裏請客的就很多呢。到西安的外國人,因為我們這裏有西餐,總是住在這裏的。那德國人吃西餐,我看倒沒有什麼,就是喝酒喝得太厲害,把啤酒當水喝,一口就是大玻璃杯子一杯,整天也不喝一回茶。」

  張介夫聽到說德國人那樣的喝啤酒,嗓子眼裏,骨嘟一下響,而且是脖子一伸,好像已經咽下一口痰去。程志前在窗外暗中,看有燈的屋子裏,卻是看得很清楚,也不由得暗中好笑。回頭看對過一個小跨院裏,燈光很亮,隔著玻璃門,見一個西洋人在桌上打字,那打字機軋軋作聲,他是頭也不抬。大概這就是張介夫所說的德國人了。他心想,這德國人來幹什麼的,明天倒要考察一下。程志前在屋簷下徘徊了許久,於是憑空添了兩件心事。到了次日早飯以後,見有兩個白種人,在外面大空院子裏駕試一輛汽車的機件,哄咚作響,就趁了這機會走出來,想和那白種人談話。只在這時,茶房帶進一個小腳婦人來,她手扶了門牆走路,笑著低聲道:「是那間屋裏。」

  說著,又回頭看看。就叫道:「來!你不是要來看看洋房子嗎?快來!」

  她一連叫了幾聲,院子門外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,一見有人,低著頭,手扶了門就停頓著不敢進。茶房道:「不要緊的,只管進去。這後面還有蓋的洋式窯洞子,前面還有大洋樓,都可以看看。」

  那姑娘大概也是有了好奇心,經茶房這樣一番吹噓,她就進了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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