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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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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儀搖著頭道:「問題不在這上面,這一件事是我生平值得紀念的一件事,這一封有關係的信,我依然還保存著呢。你看看這封信,你就明白了。」說著,她就起身翻箱倒篋找出一封信來,遞給計春看。這其中有一張信紙,是用紅筆圈了的,當然這是最要緊的那一張了。先看那紅圈起首的地方,乃是: 我孔氏門中,並不靠兒女來支撐門戶,好便要,不好便不要。且爾亦非爾母所生,爾如此放浪,爾母傷心已極,亦不能如前對爾姑息。今與兒約,兒能與周氏子永遠斷絕往來,回南讀書,改過自新,則過去之事,可以不說;否則爾與周氏子結婚之日,即吾宣佈爾來歷之時,以後永遠斷絕父女關係。不但我之財產,爾不能分潤半文,即我親友之家,亦不容爾居住。限爾在信到三日之內,回我一電…… 計春將一張信紙看完,還要去看第二張信紙。令儀起身,將他的手背按住著道:「你想,這不就夠了嗎?我受壓迫不受壓迫?」 計春道:「孔小姐幾個母親呢?」 令儀道:「對了,這信上說,我不是我娘生的。我也很奇怪,怎麼會不是我娘生的呢?我也把這話問過我父親兩回,他說:不能說,一說之後,父女感情就破裂了。因為如此,所以我始終不能問下去。你既然是不見了,我在北方的經濟來源,又要斷絕,所以只好回南,依了我父親的條件。但是我對你的感情,很是不錯。你父親病在北平,還是我送他到醫院裡去醫好的呢。」 計春道:「我後來到北平,遇見同鄉,也曾聽說一點。」 令儀道:「現在令尊呢?」 計春道:「兩年多沒有通信了,大概回家去重過農村生活去了。我覺得我幹這種職業,他不會贊同的,也就無通知他的必要了。」 令儀笑道:「你現在是個明星,全國皆知啦。你父親還有什麼不願意的。」說時,低著頭沉吟了一會,笑道:「你不通知你父親,將來再說罷。你現在對於社會上,是姓周呢,還是姓秋呢?」 計春笑道:「當然是姓秋。你不見我那名片是墨筆寫的,我是連周計春的名片都不預備了。」 令儀道:「這為了什麼?」 計春笑道:「並不為了什麼,姓名不過是人的記號,愛用哪幾個字,就用哪幾個字,這有什麼關係?」 令儀笑道:「你現在是嶄新的人物了。新人物都是不用真姓名的,大概你就為的是這個緣故吧?」 計春想了一想,笑道:「我原來用秋潮這個名字,不過是好玩的。除了在臺上,人家依然叫我周先生。後來我寫信到北平的本縣會館去,問我父親,是到北平找我去了沒有。那會館裡的長班,卻給我來了一封信,說是大逆不孝,敗壞門風,我本縣全族的人,已經驅我出族。會館裡貼有佈告,宣佈我的罪狀,請我以後不必向會館裡寫信,免得反受人的辱駡。我有了這封信,真像小說上所說的話,氣得我七竅生煙。本來這姓氏家族思想,這是封建勢力沒有剷除的表現,要他何用?只是我那同族的人,在不孝上面,加了大逆兩個字,而且還說我敗壞門風,這實在侮辱了我。他們憑了什麼資格,可以對我下驅逐兩個字?我本來想質問他們一番,繼而想著,這必是我父親的意思。他費了許多力量,讓我去讀書,就是想我畢了業以後,做官發財,他好在家裡做老太爺。這種封建思想,本來就是一種買賣主義。他因為我不能好好去替他做牛馬,所以回到鄉下去,向族人告我的忤逆,唆動族人,驅我出族。他們是人多,我一個人無論有什麼充足的理由,也是鬥他們不贏,所以我一賭氣,就表示和他們脫離關係,索性把周字不姓了。我因為不用周計春的名片,怕你不見我,所以我臨時寫了一張。你瞧,這才是我的名片呢。」 說時,由衣袋裡取出姓名兩字橫列的名片,交給令儀看。果然,上面兩個圖案字,乃是「秋潮」。令儀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我們倒是同病相憐,都是家庭所不要的人。」 計春道:「我們現在要為大眾謀利益,談什麼家庭;有家庭,我也許要推翻,沒有家庭,那不是正好嗎?」 令儀笑道:「呀!你的意思,現在這樣新。我很慚愧,趕你不上啦!」 計春道:「這也算不了什麼新思想。老早我就是這樣主張的了。」 令儀雖是坐著,然而她兩隻眼睛,卻十分地忙迫,由頭至尾,將計春看了個爛熟。見他的西服,那樣平貼無皺,領子上和襯衣的袖口上,也是白得連一線黑斑都沒有。彼此說話,雖還隔有幾尺路,但是他身上,自然有一種細微的香氣,向人鼻子裡面送了來。令儀也不曾說話,忽然之間,嘻嘻地笑了。 現在的周計春,不是兩年前的人物了。他走過的繁華都市,和各種人物交過朋友;尤其是女子一方面,他朝夕研究,有了更深切的認識。像令儀這樣有錢的小姐,以前認為是最不好惹的女子,現在卻認為是最好惹的女子,所以當令儀那樣嘻嘻一笑,計春就一切都明白了。他想著:不應當一來之後,就給予她太好的感想,因站起身來道:「我今天是抽著工夫出來的,不能久事耽擱,改天再見罷。」說著,人就向外走了。 令儀將他送到大門口,對於他的後影,還呆呆地看了一陣。她心裡同時想著,周計春會有了今日,這是想不到的事。我寫了一封信給他,他就來了,在我看得自然是不希奇。不過現在追逐他的人,十分地多,望到有這樣一回,也就難於登天呢。 她一人沉思著回房去,坐在椅子上,還是昏沉沉地思索著。忽然樓梯上咚咚咚一陣亂響,卻有五六個女同志擁了進來,笑著叫道:「走罷走罷!快開演了。」 其中有一個活潑些的,早是跑到了桌子邊去,看到放了一張秋潮的名片,就問道:「這秋潮的名片,是由哪裡來的?」 令儀淡淡地笑道:「他剛才來看我,遞進來的名片。」 同時兩三個女郎噘了嘴說是不信。令儀笑道:「你們愛信不信。他第一次穿西裝的相片,還在這裡呢。」 大家聽說,就吵著要令儀拿出來看。令儀為了這個,也想起了一件事:古人說:無心插柳柳成蔭。這倒很對呢。 §第三十五回 嫁婿為風流屈成伉儷 天下事,有因就有果。往往種因在百十年之前,而結果在百十年之後。至於兩三年內的因果,那都是很平常的事。 令儀和計春初相識的時候,為了要和她照相,曾替他做了兩套西服。這在大小姐的行為上說來,很算不得一件什麼事。照過相之後,計春和她各取一張,計春的曾在書桌上擺設著,後來就不知拋到什麼地方去了。令儀所得的這相片,一天也不曾擺,只是當時看看,以後就放在箱子裡,始終也不曾理會。收檢箱子的時候,偶然看到,覺得也怪有趣的,不曾拋去,依然放著。今天因為自己說秋潮來了,許多吃不著天鵝肉的人,有些不肯信。她忽然想到計春還有一張相片在自己箱子裡呢,就說出來了。 這些姑娘們聽到,更引為是神秘的消息,就包圍著令儀,非要她拿了出來不可。有的簡直說明了,她完全是騙人的。令儀道:「這也值不得騙你們,要看就給你們看。」 她也不管受累不受累,一連開了幾隻箱子,終於是把那張相片找了出來了。 她只剛拿到手上,有那手快的,早已搶過去了。果然的,這相片上,一個是令儀,一個穿西服的青年,很像戲劇明星秋潮。令儀道:「這個不是偽造的吧?這是兩年前照的相,兩年前我們熟得在一處照相了,這有什麼希奇。」 這一群姑娘,將那張相片,你搶我奪,頭擠頭,挨在桌子上來看著。令儀見她們這樣寶貴,更是得意地笑道:「你們再把相片掉過來看著。老實說,哼……」 她坐在旁邊,不說完卻笑了。 大家將相片翻轉來看時,上面有墨筆寫的字道:「令姊對我,不但解衣推食,而且推心置腹,有同手足。照此相時,令姊欲我在鏡前精神煥發,特為制西服兩套。相片所著,即其一也,其它可知矣。對此恩惠,如何可報?唯有做令姊終身不二之臣,庶可報答于萬一耳。影既攝得,即為我二人終身合作之證明。特志數語,以為紀念。令儀姊愛存。小弟計春述。」 有的就問,計春就是秋潮嗎?令儀笑道:「這個我也不願答覆。但是你們看看這相上的人,可與秋潮有分別嗎?若沒有分別,有誰人能在這相片後面寫字。」 大家聽著,立刻喧嘩起來。好像令儀宣佈中了彩票的頭獎,旁人既是欣慕,又是妒嫉;臉上笑著,心裡恨著,有的要她請去看歌舞,有的要她請去吃飯,有的要她介紹秋潮見面談談。令儀在十分得意之下,一切都答應了。在兩日之內,一切也都照辦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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