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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三


  可是這個消息,不知如何傳到新聞記者耳朵裡去了,到了第三日,報紙下軟性新聞裡登著這樣一條新聞:「南京新出現明星秋潮的未婚妻。」

  所幸新聞裡面,還沒有知道令儀的履歷,只說是姓孔而已。

  在這日上午,計春又來訪令儀了,到了屋子裡,且不坐下,披著花呢夾大衣,微歪了戴著盆式呢帽,脖子上搭了花圍巾,直垂到腹部來,手上拿了一根細藤手杖,輕輕地靠著椅背,皺了眉道:「孔小姐!報上今天登的,你看見嗎?這事影響到我很大。誰把這個消息送了出去的?」

  計春走進門來,就這樣鄭重地問著。

  這在令儀一方,是應該就答覆他問題的了。可是她並不注意這一點,卻偏了頭向計春看著笑道:「你真是變了一個人了。怎麼樣子看你,你就怎麼樣子好看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我的小姐!你別打岔,我要問你這消息漏出去的緣由!」

  令儀紅著臉道:「知道你現在成了大明星,把以前的事都忘了,但是,我這裡還有你的東西呢!」

  計春道:「是那戒指嗎?」

  令儀道:「戒指算得什麼?只要有錢,金銀店裡個個可以去定打。你忘了嗎?第一次穿西裝的時候,和我照了一張相,上面還有你題的字呢。」

  計春這才將帽子向牆上一扔,不偏不倚,掛在衣鉤上。身子向沙發椅子上一坐,兩手撐著大腿來托住了頭。他的行為,雖然還很是浪漫,但是也表現出來很是躊躇。

  令儀站起來,斜撐了一隻桌子犄角,瞅了他微笑道:「你現在有了愛人嗎?」

  計春沒有做聲,依然手托了頭,坐在那裡。

  令儀笑道:「當然的,現在追逐你的女子多著呢,可是,知道你的歷史的,只有我一個吧?」

  計春突然站起來道:「那麼,你宣佈我偷過你的鑽石戒指?」

  令儀正色道:「原來你就是用這種手腕來對付朋友的。」

  計春道:「那麼,你為什麼說只有你知道我的歷史?」

  令儀咬了下嘴唇,垂下了眼皮,許久才答道:「無非是說我和你交情不錯。」

  計春點點頭道:「說起以前的事來,我對於你,只能說一聲慚愧,當然我應當感謝你,而且我們又在南京相會了,這不能算是偶然的。只是我服從了你,我的損失就大了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怎麼說是服從了我,你始終認為我是壓迫你的嗎?」

  計春道:「怎麼不是?你把那愛情之火來燒我,比用侵略主義來壓迫我,那還要厲害呢。」

  令儀聽他這話,又是那其辭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的調調兒,心裡十分歡喜,便接著問道:「那麼,你有什麼損失呢?」

  計春又坐下去,沉吟了許久,歎了一口氣道:「事到於今,我不得不說了。上海方面,我有一個朋友他很願幫我的忙同我一路去出洋,假使今天報上這段消息讓他知道了,我一年以來所計劃的事,就要成為泡影。」

  令儀想了一想道:「他同你出洋,所幫忙的地方,是只限於金錢呢?還是另有其他辦法?」

  計春道:「出洋也不過要人家在金錢上幫助而已。」

  令儀道:「也就不過如此罷了。別人能幫助你的事,難道你的令姊還有什麼辦不到嗎?」說著,手一拍胸膛說:「那全由你老姐負責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照說呢,你這種力量是有的,只是我,是在你前面失了信用的人了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你知道說這句話,我就相信你以後的為人了。我是久有出洋之意,我的家庭,你是知道的,當然也不把籌幾個出洋費,當著難事,只是我父親說我是個女孩子,不肯輕易放我出去。既然有你和我一同出洋……」

  計春道:「你以為我改了姓秋,你父親就不反對了嗎?」

  令儀笑道:「這個我都想好了。你到過南洋的,你不能在南洋找個朋友和你證明一下子,你是一個華僑嗎?那自然我絕不對我父親說,你是個唱戲的,等到出洋回來以後,你有了身份了,便是知道你是周計春,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若說通信的朋友,我倒是有。只是你所說的話,完全是替我設想,你真有這番意思待我嗎?」

  令儀且不說什麼,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然後微搖著頭坐在椅子上,又接著歎了一口氣:「我也就不必說什麼了。」

  計春昂著頭想想,也就噗嗤一聲笑了。於是脫了大衣,掛在衣鉤子上,回頭看到房門是敞開的,就砰地一聲關上了。他再到令儀對面去望了她只管傻笑。令儀瞅著他微笑道:「你現在也知道要俏皮了,圍了這樣漂亮的圍巾讓我瞧了。」

  計春一味地傻笑,把脖子伸了過去。

  在這個時候,令儀用的女僕,正提了開水,要進房來泡茶,到了房門口,見房門緊緊地閉上,用手輕輕地推了一推,裡面的暗鎖已經鎖上了,哪裡推得動。女僕也是微笑一笑,就走開了。

  約有兩三個小時,那房門才開著。計春穿了大衣,戴著帽子出來,那圍巾可就圍在令儀的脖子上了。他在前面走,令儀在後面送著,直送到大門口來,笑道:「我等著你回來吃飯呢。」

  計春笑著點頭,答應了准到,慢慢地走上大街,轉了一個彎,回頭看不見令儀了。這才由懷中衣袋裡,掏出一卷鈔票來,這其間五元的也有,十元的也有,合起來,共是二百五十五元。在鈔票裡面,另外夾著一張支票,上面寫明支付四百元,下面署名是孔令儀記。

  計春看看支票,依然向袋裡揣著,拍拍衣襟,自言自語地道:「無論什麼女子,現在我都有辦法。」

  於是笑嘻嘻地坐了人力車子,回他的寓所去了。

  金錢總是能支配著這整個世界的,計春有了令儀金錢的援助,他的態度又變了。過了幾天,報上又登著小新聞,說著秋潮的未婚妻,已經打聽出來了,乃是安徽懷寧名媛,孔令儀小姐,不久他們就要出洋,要等出了洋回來,才結婚呢。

  有人拿了這報上的消息去問計春,他不承認,也不否認,只是微笑,但是在七日之後,秋潮脫離了歌舞團了,便住在令儀家裡樓下。在他寄居的期間,南京與新加坡方面,新加坡與安慶方面,安慶又與南京方面,常把秋潮兩個字播來送去,結果安慶的孔大有,知道有位華僑子弟,並無父母,在南京大學讀書,他並不知道朝字去了三點水,這人是青年戲劇家秋潮,而且他終日和算盤賬本做伴,腦筋裡也不會留下歌舞明星的影子,自然也不會疑心的,更不料著新女婿便是舊姑爺了。因此他寫了好幾封信到南京,要秋潮到安慶去見上一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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