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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一


  計春不曾考慮,突然地答道:「我怕是夢。」

  他這句話,守貞聽了,也有些領會,不由得臉上紅了起來,笑道:「青天白日,怎麼說是做夢。」

  計春覺得真不是做夢了。在這幾個月不曾有女朋友往還的時候,現在又特別地感到有趣,立刻精神煥發,跟著守貞向大房間去了。

  他是十一點多鐘去的,在那屋子裡開了飯吃,到了三點半鐘出來,同著守貞一路去看電影。到了電影散過以後,他又請守貞吃館子。直到晚半天七點鐘,方始回旅館來。不想叫茶房拿鑰匙開門時,茶房卻說余先生早回來了。計春聽了這話,就是一怔。守貞紅著臉向他低聲道:「沒關係,你說是我要請你的好了。」

  計春立刻也就想到,若是躲躲閃閃地,那也反是不好,索性大了膽子跟在守貞身後一同走進屋去。

  一眼看到桌上煙灰缸上,已是架上好幾個半截雪茄煙頭子。余何恐橫躺在沙發上,還是不住地抽雪茄呢,見他二人進房,便跳起來道:「你們到哪裡去了?」

  計春道:「尚小姐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悶得很,要我請她去看電影。她要回我的禮,又請我吃館子。」

  余何恐向他二人周身上下看了一個夠,也就沒有再說別的。

  尚小姐見他不做聲,膽子越發地大起來了。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嘴上無毛,辦事不牢,怎麼又不上天津去呢?」

  余何恐笑道:「你沒有聽到常有德說,反對我們演這種戲嗎?我們正要和他合作的時候,犯不上為了這種不相干的事,將感情破裂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對於華北文藝會,怎樣地答覆人家呢?」

  余何恐道:「我們又沒有聽他指揮的義務,演不演,在乎我們,無所謂怎樣的答覆。」

  計春見他口裡說話乾脆,臉色也板得沒有一些笑容,心裡究竟有些毛病,也不敢在此久擾,自回房去了。但是余何恐對於他們出去同玩的事,似乎不怎樣擺在心中。到了次日,依然一處吃喝玩笑。計春這也就以為沒事了。

  過了六七日,在一個晚上,余何恐卻和他坐在一張沙發上,表示很親密的樣子,低聲向他道:「計春!你是很有希望的青年,終日和我住旅館,這不是辦法。我應當和你找一條出路。」

  計春道:「余先生有這樣好的意思,那就好極了,教我往哪條路走呢?」

  余何恐道:「你想不想出洋?」

  計春笑道:「那當然願意。」說著站起身來望了他,好像很期待他宣佈下文。

  余何恐道:「並非我不願你在我一處,無奈常有德說你思想太新,他不願你在北平和我共事。他在政治上很有力量的,你怎樣能和他鬥爭?我有一個朋友辦的星光歌舞團,現時在南京表演,轟動一時,掙錢不少,不久他們要全班到南洋去。因為要走遠,就需要幾個話劇人才加入,以便組織得更健全些。我想介紹你去。至於川資,那自然由我出的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知道他分明是要脫離關係,不免心裡冷了半截,退後兩步,手扶了椅子,沉吟著低聲道:「余先生覺得這是出路嗎?」說著一笑。

  余何恐道:「怎麼不是出路?他們這個組織,幾乎哪裡都可以去,吃飯穿衣,絕對無問題的。人生在世,不就是為了這兩件事嗎?再要說到戀愛,那更好辦。他們那個團體就完全是過的愛情生活,他們還要到南洋去呢。南洋是中國人發財的地方,你為什麼不去?」說著,就在身上掏出一遝鈔票和一封信,一齊交給計春。

  他雖然將信和鈔票接著,然而心裡已是跳蕩不休,兩隻眼珠呆定著,眼淚水幾乎要哭出來。余何恐道:「這是一百塊錢,你就坐二等車到南京去,還可以多一半錢啦。我這一點面子是有的。你去了,他們一定收留你。將來我有錢,還可以接濟你。今天我就要搬出旅館住到朋友家去,你明天就去罷。」

  計春並不是余何恐的子弟,他不肯留在一處,有什麼法子可以強迫他?只得點點頭道:「好罷!我去試試。若是能得南洋去,這個機會,倒也不可失卻的。」

  余何恐站起來一手握了他的手,一手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「你有表演天才,無論什麼地方去,也不會失敗的,你好好地努力罷!」說著,又握住了計春的手,搖撼幾下。

  計春站在一邊發愣,又偷眼看尚小姐的態度時,見她微垂了頭,眼睛對地毯上注視著。自然這裡面含有著一番委屈,自己這也就不便向她告別,便向余何恐鞠了一個躬道:「好罷,多謝余先生了。」

  他拿了錢和信回到房去,就在床上躺著。始而他心裡很有些不服,後來一轉念,假如我不認得余何恐呢,也許我已經自殺了。這也好,免得總是依賴人不圖長進,既然要走,在這裡多耽擱一天,有什麼意思?搭晚車走罷。他心裡想著,用手拍了一下床,自己向自己表示著,已下了這一番決心。

  到了這日晚上,前門外的平浦通車,就把他載著送上了南京。但是到了南京以後,便消滅了「周計春」這三個字,那以往種種,也就只好說譬如昨日死了。

  在這日子過後的兩年多,是秋高氣爽的時候,南京各處的廣告牌上,貼著有「星光歌舞劇團重到首都」的字樣,另一張廣告,刊著歌舞團裡各明星的名字。其間有男明星的名字,特別加大寫著「秋潮」兩個字的,也是這歌舞團裡叫座人物之一。

  南京這些摩登男女,各捧異性人物,逐日擁擠到戲館子裡去,而前兩年在北平不見了的孔令儀小姐,也在這歌舞團出演的戲院子裡發現了。她並不是來看舞女的,她是醉心於這裡的話劇主角秋潮。

  在最初兩次看戲的時候,她覺得秋潮這個人,雖然身量長些,但是有些像周計春,不過在舞臺上,有一種化裝術夾乎其間,還不敢十分認定。接著又看了兩天,他的態度,他的聲音,簡直就是計春無疑。這真是想不到的事。他在北平宣告失蹤了以後,倒是加進這個歌舞團裡來。雖然當初和他訂婚,不過是鬧脾氣的,但是他現在做了藝術家,有許多女子要追逐他。他便不是周計春,自己也少不得設法和他交朋友。倘果然是未婚夫到了,那又怎好放棄他,讓別人奪了去?

  如此想著,就寫了一封很詳細的信,寄到歌舞團演員們的住所。她心裡想著,計春現在是個明星,追逐他的女子很多,他或者明白了我從前對於他的態度,不過是舞弄而已,他決不會來理會我。

  然而事實與她理想相反的,便是在發信的第二日中午,計春卻親自來拜訪她了。

  令儀這時在一個大學校當旁聽生,依然過著她那繁華生活,帶了一個包車夫,兩個女僕,租了一幢上海弄堂式的樓房住著。這日中午,正在臥室裡梳妝打扮,預備吃過了午飯,又去看歌舞去。及至女僕送上一張名片,接過來看時,卻明明白白寫的是周計春,這就不由得她心裡撲撲地連跳了兩下,喲了一聲,這就向樓下迎了過來。

  這個時候,計春雖不是在臺上那種打扮,但是那面龐長得越發地豐潤,臉腮上由白裡透出紅來,那頭髮雖不曾用什麼油來擦抹著,然而彎曲之間,自然地柔軟可愛。穿的西裝,也是平貼光潤,沒有絲毫的皺紋。

  令儀看到,又只說了一聲喲字。計春立刻跑了過來,伸手和她握著。笑道:「孔小姐!久違了。想不到我們在這裡會面。」

  令儀見他並不分著什麼界限,也就隨著讓他將手握住,先搖撼了幾下,那眼光閃電似的,在他身上看了一遍,這才分開手來,分別坐下。

  計春向屋子周圍看了看,笑問道:「這就是孔小姐一個人住在這裡嗎?」

  令儀微笑道:「不是一個人,還有幾個人呢?不過,我為了你受累不少。」

  計春紅了臉道:「這真是對不住。所以我找不著那鑽石戒指,也就不敢和你見面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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