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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余何恐在這旅館裡開了一間大房間,裡面是臥室和浴室,外面是客廳。本來讓計春住在客室裡的睡榻上,住不到半個月,余先生已經有了女朋友來往,將他放在一塊兒住,很有些不方便。因之又另外和計春開了一個小房間,讓計春一人在那裡睡。這樣一來,計春更是得其所哉。

  在這個寒天,北平的娛樂場,只有跳舞場和電影院的溫度最高。對於舞場呢,計春創巨痛深不願去了,每日只是以看電影來消遣。好在單獨地有一間房子,可以任其所為。回到旅館來,將余先生買的大批刊物,睡到床上來看。屋子裡既然很暖和,而且要吃什麼喝什麼,按著鈴叫茶房辦來就是了。好在這一切都寫在余先生的賬上,不必去費心的。

  這天在大雪之後,街上的積雪,約莫有一尺多深,除了各種車子在街上來往奔走,簡直沒有什麼行人。計春到大門口看看,因為雪地裡走路的車輛,很是缺少,自己看看雪景也就縮回旅館來了。

  走向余何恐的房間時,房門還是閉的,見有一個茶房經過,便低聲問道:「到這時候,余先生還沒有起來嗎?已經兩點鐘了。」

  茶房微笑道:「昨晚上睡得太遲吧。」

  計春道:「那位女客尚守貞小姐,走了沒有?」

  茶房笑道:「說不上。但是沒有開房門。」

  計春對房門看看,也就微笑著走開,自己走進那屋子去,心裡就想著,一個人熟了,就什麼壞處,都會看出來。以前我想著余何恐這個人,必是個穿藍布長衫吃苦頭的朋友。現在和他混久了,知道他有了錢,什麼壞事都肯做。他的稿費要寄到了,我得分他幾百塊錢來用。我有了錢,就可以把唐小曼找來,至少也有一個女朋友同來看電影。他如此想著,躺在床上出神。暖和的屋子裡,白天就做了一個夢。

  到了晚上,余何恐的女朋友還沒有走,他就讓計春在一處吃飯。那尚守貞年紀極輕,才十六歲,坐在一桌,那粉香只管向人鼻子裡送了來,讓人在腦筋裡留下一個深印;因之當周世良在安慶城裡斷氣的時候,計春正夢著和那尚守貞結婚呢。

  他醒過來是個夢,扭著電燈看看手錶,剛交六點,到天亮還早。不能起床,於是將被掀開了一隻角,露出了上半截身子來,透點涼氣。他想著:余先生四十多歲了,這位尚小姐真會愛著他嗎?假如,我有餘何恐那麼些個錢,我就可以和他競爭一下。想到這裡,想得有味,又朦朧地睡去,倒是茶房來捶門,砰砰咚咚,將他驚醒。

  計春醒過來,手裡還摟住了枕頭呢。回想夢裡的事,心裡還只是跳。及至看清楚了,摟著的不過是枕頭,這才大膽問外面是誰。茶房道:「余先生請你去有話說。」

  計春看手錶,已是九點多鐘,也可以起床了。於是匆匆地起床,漱洗一完,立刻就向余何恐屋子裡來。

  只見面對面地,他和尚小姐坐在桌子邊吃早茶,刀叉盤碟,將桌子都擺滿了。尚小姐穿了一件青色絨袍子,袖子短短的,露出溜圓的胳臂來。她見著計春頭微微地低著,雖然垂下眼皮來,那烏眼珠還在長的睫毛裡偷著看人。計春想起夢裡的事,再看她胸前隆然高起,腰身細得一把,臉就紅了。

  余何恐倒不介意,拉開右手邊的椅子,讓他坐下。因笑道:「這兩天我是陶醉在愛情的海裡,什麼都忘了。昨天晚上,華北文藝會的幹部人物,打個電話給我,說是我那本兩幕劇《鄉下人》,非常之好。定在這個禮拜六晚上,在博愛大禮堂上演。這一齣戲,我們在天津排過多少次的,由我們幾個老角兒演,當然沒有什麼問題。我想自己到天津去一趟,把那幾個人約一約。今天若是趕不回來呢,明天早上,文藝會的人倘有代表來,你就接洽一下。」

  計春道:「尚小姐也去嗎?」

  余何恐笑道:「天氣太冷了!我不願意她出門。而且她在天津又沒有熟人,我把她丟在旅館裡,自己出去找人,也冷落了她。不然,我也不能冒了這樣的風雪天去胡跑。這華北文藝會,是個很有力量的集團。他們要我們來表演,這是我們找出路的一個好機會。我現在吃了東西,要整理關於《鄉下人》的文稿,在上演之前,好托報紙給我們出一張特刊。你可以作一個短短的介紹文,先交給文藝會,讓他們在週刊上預告一下。作了給我看,我就要走了。」

  計春這幾個月受了余何恐的薰陶,發表欲是特別的火熾。聽了這話,茶也不要喝,便在身上掏出自來水筆,伏到另外一張小桌上,找了一張橫格紙,文不加點,就寫了起來。在他作文的時候,他自有那一股子橫勁,連頭也不抬起來,只管寫著。等他把文章寫好了,這才拿著稿子念了一遍。

  回頭看時,余何恐和尚小姐一同坐在沙發上,他一手搭著尚小姐的香肩,一手夾了雪茄,放在嘴邊吸著。計春將稿子遞了過來,他將雪茄放下,一隻手拿了看著,那文是:

  《鄉下人》,這個兩幕劇——是我們偉大的藝人余何恐先生的創作。余先生是位努力于平民文學能實際走到民間去的作者。在這本劇裡,用了他正確的意識,新穎的技巧,尤其見到他偉大而美妙的作風。

  戲的內容是這樣:一個鄉下人,來投靠城裡的資本家,這資本家是他的近親,理應加以援手的,而他所要求的,也只是三塊錢。但是這資本家能開了三千元的支票,給姨太太買鑽戒,卻不肯借他三塊錢,只打發他住在柴房裡,說他是個鄉下人,不配進上房。不過這鄉下人帶來許多鄉下的土儀,瓜菜之類,姨太太卻最喜歡吃,叫了鄉下人來,賞給他二十塊錢,叫他常常送菜來。後來鄉下人送菜送多了,姨太太十分歡喜,索性把自己的孩子認鄉下人做義父。要那資本家陪鄉下人吃飯。在這裡面,暴露了資本家的醜態,把握住了時代的核心。

  余何恐看到這種地方,不免將眉毛皺了兩皺,微笑道:「把握住時代的核心這句話,在這裡似乎用不上。應該這樣說:這齣戲劇,本來還應當編得沉痛些,只是在某一種關係下,不能辦到。所以這是喜劇,而喜劇的意味,只好偏重於暴露資產階級一方面。這樣說,比用把握住時代的核心這一個濫調,要好得多。」

  計春笑道:「我覺得不用這句話,人家會疑心我們把握不住時代。就要讓人家說我們是沒落的作品。」

  余何恐還要說什麼,茶房進來,說華國銀行的常經理來了。余何恐聽到,立刻站了起來,口裡連道:「請請請!」

  口說著,兩手還不住地扯了兩扯衣襟,手上拿的那張稿紙,慌裡慌張地放在桌上,就不曾理會得了。

  那常經理擁了皮大衣皮帽子走將進來,衣帽還不曾脫下,兩隻眼睛,早就向尚小姐身上盯著,笑問道:「這是哪一位?」

  余何恐笑道:「這是尚小姐!來來,我給你介紹。這是常有德先生,他是銀行界裡的名人,全中國都知道。」

  尚小姐因他這樣的鄭重介紹,就站起來笑盈盈地行了一個鞠躬禮。常有德脫了帽子,也還了一鞠躬。而在當時,已經把尚小姐看了個透徹了。他慢慢地脫下了大衣,站在桌子邊,伸手就去取那木盒子裡的雪茄煙。不想在這個時候,卻看到盒子上放了一張藍墨水寫的稿子,於是撿起來看了一遍,笑道:「啊!余先生這樣的攻擊資本家,我倒不是資本家,不過幹的是銀行事業,總有些資本家的嫌疑。我倒要代表資本家……」

  余何恐笑道:「常先生有些錯誤吧!你看那稿子上的口氣,是我寫的嗎?」

  常有德笑道:「《鄉下人》這本戲,可是余先生編的。若是將來模範劇場建築起來,所演的都是這一類的戲,恐怕股東方向,有些不願意。」

  余何恐答道:「那是當然!那是當然!」

  常有德將雪茄煙咬掉了頭子,銜在口裡,向沙發上坐下,那雪茄還不曾點著呢,尚小姐就擦了一根火柴送了過來。常有德看了那張稿子之後,心中本來大不謂然,可是這根火柴的力量,卻是特大,他將煙吸著了,立刻軟化下來,就向尚守貞彎腰又點頭道:「這可是不敢當。」

  守貞對於銀行經理這種客氣,似乎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,索性斟了一杯熱騰騰的茶,兩手捧著送了過來。

  計春在一邊看到,心裡很是不願意;所以不願意的原因有三:其一是常經理不睬他;其二是余先生這樣恭維資本家,言行不符;其三是尚小姐花枝一般的人,未免太糟蹋自己了。老在這裡冷眼看人,還有什麼意味?於是扭轉身竟自走了。

  到了屋子裡,怒氣兀自未息,將飯店裡放在桌上的一套文具和信箋,提起筆來,一連寫了七八張標語:如剷除資本階級,以及養成大無畏的精神,打倒欺騙青年的文妖等等。但是寫了七八張標語,也並不能夠對著什麼人示威,只是一個人在屋子裡「大無畏」一陣子也就罷了。氣不過,又在床上睡了。

  正朦朧間,房門敲著響,將門打開,卻是尚小姐笑嘻嘻地站在門外,心裡忽然地醒悟過來,又是在做夢。做夢也是很好,這回別糊裡糊塗地就醒了,必得在夢裡溫存一下子,落得便宜,於是彎著腰笑道:「尚小姐光顧,真是榮幸之至,請到裡面坐。」

  守貞手扶了門機鈕,伸著頭向裡面看了一看,笑道:「不必了。余先生走了,我一個人寂寞得很。周先生到我們屋子裡去坐坐吧。」

  計春聽著話,眼看了守貞的臉色,鼻子裡聞著香氣,心裡暗念著,這決不是夢,若是夢,哪有這樣清楚。

  尚小姐見他只管沉吟著,便笑問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怕余先生不願意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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