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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世良低頭想了許久,才答覆了他那句話道:「陳先生!你看我有些不行了嗎?」

  陳仲儒雖看出他的身體極其虛弱,但是他這句問話,卻不解是什麼意思。因道:「你是太辛苦了。」

  世良點了幾點頭道:「既然如此,我就回去罷!」說著,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

  陳仲儒看了他這情形,也是的確替他難過,望著牆上掛的日曆道:「你哪一天走呢?」

  世良道:「鄉下人本來不懂得陽曆。但是這個一號,我可記得清楚。因為我是一號到的北平,我還是一號離開北平罷。有三天的工夫,我想你先生總可以替我設法。」

  陳仲儒道:「你既然要走,當然是越快越好,又何必萬分無聊地在這裡住著呢?」

  他口裡說著,就把自己身上揣的日記小本子掏了出來,將這件事明明白白地記在上面,然後告辭而去。

  世良到了這時,是沒有什麼可惦記的了。他只望那日曆上的紙條,撕著發現到了一號,然後離開這痛心疾首的北平。

  可是那日曆只撕到三十一號,陳仲儒就給他把川資辦來了。在那昏黃的燈光下,陳仲儒掏出三十塊錢現洋交給他。他兩隻黃蠟似的手,顫巍巍地捧住那一大截現洋,在那顫巍巍的時候,就帶向著陳仲儒作揖,同時兩隻眼睛裡的眼淚,雙管齊下地向洋錢上落著。

  陳仲儒道:「周老爹!你不必這樣,這樣倒讓我更是不好過。這錢並不是我的,不過是公眾的錢,經了我的手來轉交給你的。」

  世良點點頭道,「我明白。但是我是個能自己賣力氣的莊稼人,而且原本也有田種,為什麼千里迢迢跑到北方來累同鄉呢?我真該死!」說著,連連地頓了兩下腳,那眼淚流下來的程度,越發是像兩股泉水了。

  陳仲儒看了他這樣子,也不免替他難過。便道:「我想令郎出去奮鬥去了。不外是兩條路:一條是成功,一條是失敗。成功了,他不能不來找你這老子。失敗了,他也不能不回家去,你們父子們,總可以見面的。你要和你兒子見面,你必須撐持你這身體,留得父子團圓罷。」

  世良雖明知這話未必然,難得人家有這樣的好意來安慰著,只管是和人家點頭作揖,口裡連道:「我一定記著陳先生這句話,好好地保養。」

  但是他的環境,怎樣能夠讓他好好地保養呢?

  次日,他上了三等火車,遇著無票乘車的人太多,擠得他沒有座位,只好把鋪蓋卷放在人堆裡,自坐在鋪蓋卷上。在火車上坐了兩天兩晚,不但是周身骨頭酸痛,而且兩腮上因虛火上升,只是發燒得泛紅,而且一路之上,沒有一個伴侶,更想到回去把什麼臉見人。沒有什麼解悶的,就不住地去抽旱煙。兩天兩晚地旱煙抽下來,腦筋也就受的刺激不少了。

  到了漢口,偏趕上了下水輪船的獨班,打算進統艙去找著鋪位,由漢口到安慶,茶房一定要他五塊錢。世良去了二十多塊錢的車票,又去了三塊多錢的船票,卻拿不出五塊錢來買鋪位了。他倚恃著自己出過幾回門,也就不在乎,找到二層船艙後梢,就在廁所外面船板上展開鋪蓋來。

  這四九寒天,江風是極冷的,睡到晚上,這後梢二三十個窮坐客,都忍耐不住,只得起來,在艙外邊,避風的船舷上走來走去,運動運動,藉以取暖。當打那官艙門外過的時候,隔著玻璃門向裡張望,只見那官艙裡的客人,脫得只穿一條薄薄的短夾襖,在大電燈下打麻雀牌。世良看到,心裡就想著無錢的人出門,不但是受罪,而且是受氣。從今以後,回到了家鄉,永遠不想出門了。

  這樣懊喪地在船上又經過了一天一晚,到這日下午八點鐘,到了安慶了。江風依然是刮著不算,卻又漫天漫水,下著鵝毛片的雪陣。這是外國公司的航船,安慶並沒有碼頭,船就在江心裡停輪了。

  雪霧裡面,在水面上,浮蕩著三五星燈火,便是岸上開來的划船,運送客人。下船的客人,肩挑背負,各帶著行李,人疊人地擠在船邊上,等到划船靠近大輪了,上船下船的人,罵著喊著,跳著跌著,甚至哭著,滾著,鬧成了一團。

  世良雖是在船上吹了兩天的江風,沒有生氣了,然而輪船在江心下船客,只有一二十分鐘工夫,若不搶下劃子,就要被輪船帶到下水大通蕪湖去了,所以他側了身子擠在人堆裡,一手拖著鋪蓋卷,一手高捉了網籃,伸長了頸脖子,也只是向外擠。

  這船邊的欄杆,開了一個缺口,垂著三級梯子到江面的劃子上去。然而這還去著劃子有四五尺高,梯子前面,又沒有什麼遮攔的,人走到了欄杆缺口,待要下梯子,那後面的人一擁,你站不住腳,如不跳,便只有滾下去。

  世良兩手都有東西,氣力又不行了,於是網籃行李互相顛撞著。後面一位挑擔子的太湖客人,一頭籮筐,向他腰眼裡一撞,他便提了東西倒栽下劃子去。他的頭正碰在人家木箱上,一陣麻木,痛得半晌移動不得。然而上了劃子的人,叫著罵著,有的找人,有的找東西,哪個來管他。

  江上的風雪,越發是大,劃子載得客人又過多,逆了風雪,半時靠不攏岸。等靠了岸時,世良兩隻腳兩隻手,都凍得麻木了。一路之上,他也想得爛熟了,到了安慶,先要找著倪洪氏母女,向人家道歉,告訴自己不能通信的原因,而且乾脆把兩家親事廢了,不要耽誤菊芬孩子的前程,所以他登了岸之後,將行李寄放在小客店裡,自己冒著風雪進城,就去訪倪洪氏。有半年了,她母女是否還住在原處,不得而知,且先到那裡,向鄰居打聽再說。他想定了,便是這樣辦。

  安慶城是建築在山坡上的,街道是上上下下的石級,電燈是很遠相隔一盞,又不大明亮,加上這雪陣又非常的密,路途更有些模糊。世良急於要去見人,在雪的石級上走著,不分高低,就摔了四五跤,而同時覺得有些氣喘,只覺呼吸有些急促不靈。他以為這是累得,並不理會,依然向前走。

  好容易到自己開豆腐店的所在了。這樣風雪之夜,人家多半是關門睡覺了,向哪裡去打聽倪家消息呢?若去敲人家的門,深更半夜,恐人家不願意。他記起來了,街的轉角所在,有一個巡警的崗位,向那裡去打聽,於是高高低低,又跑向那崗位邊去打聽。

  那警察所站的地方,卻是有一盞電燈高懸著。他看到周世良撞跌著走過去,很是注意地看著,及至看清楚了便道:「咦!你不是豆腐店的周老闆嗎?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

  世良道:「我剛下船,來找倪家母女。她住在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頓時兩腿軟著,身子蹲了下去。

  警察道:「周老闆!你怎麼了?」

  世良竟是坐在雪地裡,做聲不得。警察彎了腰向他臉上看看,見他臉色慘白,眼睛微閉,失聲叫了一句不好,立刻將警笛吹著,引了四五名警察跑著向前來。

  這時世良會說話了,抬起手來,招了兩招道:「請各位!把倪家母女叫來,我先和她們說兩句話。」

  警察都是這街面上的熟人,知道他和倪洪氏是兒女親家,這病人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。這樣大的風雪,哪還能久在街頭,這也不問世良同意與否,就趁著附近開門看熱鬧的人家,借了一把籐椅子,將他放在上面抬了向前走,只轉了一個彎,就到了倪家。

  因為她們自世良去後,孔善人給了她們十塊錢搬家費,逼著她們搬了。她們也是一時找不著房子,就在本巷又找了人家後門口一間小屋子住著。這樣的風雪之夜,母女兩個,守著一盞孤燈,有什麼意思,因之蓋著厚被也就安然地入夢了。這時聽到街上一片嘈雜的聲音,她們也就驚醒了。後來那聲音居然鬧到門口,而且拍起門來。這讓她兩個,更為吃驚。

  倪洪氏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披著衣裳先坐起來,口裡叫道:「誰打門?我們姓倪。」

  外面警察答道:「正要找姓倪的。周老闆回來了!」

  菊芬睡在娘跟前,將被蓋著頭,聽到這話,頭向外伸著喊起來道:「乾爹回來了!」

  只這一聲,她自己也就坐了起來。倪洪氏也顧不得她了,出了臥室來開大門。

  門開了,四個警察,不容分說,將人抬了進去。倪洪氏所住的,除了臥室而外,便是一間小小的過道。這時警察將病人抬到過道裡,她又大吃一驚,趕快在臥室裡取出燈來相照,這可不就是周老闆嗎?只見他臉色慘白,嘴唇發青,這是一種極不好的現象,手上捧了的油燈,那玻璃罩子只管玲玲作響,幾乎要落下來,這可以知道她抖顫到了什麼程度。

  有一個警察將燈接了過來,因道:「你最好找一床被先給他蓋上,再燒一杯開水他喝。」

  世良立刻抬起手來,眼睛向倪洪氏望著,搖了幾搖,倪洪氏道:「周老闆!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世良道:「大嫂子!我不行了。」說著,有氣無力頓了一頓,又接著慢慢地道:「我……我不能……害你。叫他們,把……我抬出去……」說到那個去字,已經是沒有聲音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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