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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七


  §第三十三回 無路忍歸來幾番生死

  北平這地方,雖是雪夜十分嚴寒,但是有兩種人,無論如何,他必須出來的。其一是打更的更夫,其二是站崗的警察。所以周世良賣硬面餑餑,雖然是苦,但是總可以找著同志。在他藏在那牆角裡一小時以後,兩個巡邏警也就由此經過了。

  雖然那屋子裡面,有牌聲送出來,這並不足以使巡警注意。因為這是一家做大官的人家,鬥牌消寒,這是人家關起大門來的私事,當然也就不得加以干涉。只是有一件事,便把他們引著停住腳了,便是這牆角裡有道黃光放了出來,上前一看,乃是一盞玻璃罩油燈,更在燈光下,發現一個餑餑筐子,還有一個人倒在牆腳下。

  一個巡警叫起來道:「了不得!這裡有了倒路的了。」

  另一個巡警也擠上前,他是年歲大而又富有經驗的人,聽著這話,就用手摸了一摸世良的鼻息,便道:「不要緊!還有氣。趕快向局裡打電話罷。」

  這時,巡警也顧不得驚動打牌的人與否,硬叫開了大門,在他們號房裡,借著電話,打到了局子裡去。

  在半小時以後,世良就由汽車送到了官醫院。在他醒過來以後,睜眼看看,自己已是躺在普通病室裡。他是住醫院有經驗,一睜眼就認得,心裡可就想著,我莫非是做夢,怎麼又到了醫院裡呢?他猛然間可不知是何理由,閉上了眼睛,仔細想想,他才明白了。這是昨晚上出去賣餑餑,在人家牆角落裡,曾凍得身體不能支持,就這樣昏睡過去,原來又是死裡逃生了。

  睜開眼來看著,大夫和看護都紛紛地來問他,病體怎麼樣了?世良口裡雖表示著好得多了,可是他心裡,卻大為不解。一個賣硬面餑餑的,北平上有一個不為多,死一個不為少,在街上倒斃了就倒斃了罷,為甚麼一定要把我救活呢?

  他心裡這樣地埋怨著大夫,可是大夫卻格外地多事。當他在官醫院裡診治了兩個禮拜之後,大夫對他說:「你可以出院了。但是你在這一個冬天,都不能再出來工作。因為你的身上,一點抵抗力都沒有,再要凍死在路上,就不能救活了。」

  周世良道:「我要不出來工作,哪來錢吃飯?不凍死也要餓死了。」

  大夫聽說,仔細一盤問,才知道他是一個孤身漢子,自然全告訴了警察,依然由警察將他送回會館去,而且找著了會館董事,說他不能再出去做晚上生意,會館裡當供給他過冬的衣食,不然,就打發他回原籍去。

  董事聽了這話,當然也就添了一番心事;當時只答應再為設法。又過了兩天,世良的身體,差不多完全恢復健康了。他向破桌子底下看看,那堆煤球只剩了些碎粉了。再把床底下的一隻洋鐵箱子打開,裡面存儲的米,只好敷衍四隻箱子角。雖然自己還有兩三塊錢餘蓄,這又能夠維持幾天呢?為了求活起見,這餑餑生意,還是不能不做。他又想著:那天在路上凍得暈死過去,只因為那晚大風大雪,豈能每晚都是那樣子的冷法嗎?

  他如此想著,背著藤筐,提著燈,向外就走。當他走到院子裡時,卻有幾個同鄉的學生,站在那裡。有兩個都穿了西服,脖子上繞了毛繩圍巾,手上戴了皮手套,肩上卻掛了一雙溜冰鞋。還有兩個,是皮袍上再加了皮領大衣。不過這大衣卻比皮袍子短了一大截。據說,這是西服大衣,套在中國衣服上穿,是最摩登的式子。其實穿這種大衣的,不見得有罩中國衣服的長大衣不穿,不過是北平學生穿衣服的一種辦法罷了。

  世良一看了這種裝束,便知道是學生。尤其是他們把帽子歪戴了,在帽子辮帶上結了一塊學校的徽章,就表示出那活潑的青春態度來。記得帶了計春初次來會館的時候,就看到這一群學生。現在他們依舊地當學生,可是自己的兒子,就不知混到什麼所在去了。

  他心裡這樣的想著,望著那些人,自不免發怔。其中一個年紀最輕的,頭上戴了尖頂毛繩帽子,又架了大框眼鏡,活現出那淘氣的樣子來。世良回想初見面的時候,記得他穿了短腳褲子,那淘氣也不下於今日,於是望了那少年只管出神。他卻笑道:「周老爹!你令郎進了哪個學校?」

  世良知道自己父子這段故事,同鄉大概都清楚的。他這樣問著,分明是有意譏笑。便道:「唉!不要提起。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你只望把兒子念書畢了業,就做老太爺,到現在還是背這破藤筐了。你那考第一的兒子,也是無用,還不如當年留他在家裡看牛呢。」

  世良聽了這話,比用刀尖挖他的心還要難過,一陣頭暈,天昏地暗,人站立不住,和餑餑筐子手提玻璃燈,一齊向地面上滾了去。這一下子,把全院子的人都驚動了,圍擁上來看看。有幾位年長有經驗的,說世良中了風,不能亂動,於是悄悄地將東西撿開,把他抬上床去睡著。

  那個說幽默話的學生,以為世良中了風,完全是自己兩句話所刺激的,嚇得心慌意亂,立刻打了電話給陳會董,說是同鄉的周老頭子想兒子想得要死,趕快來一趟罷。

  當會董的人,就最怕無主的人會死在會館裡,聽了這個消息,不敢露面,就派了他的兄弟陳仲儒來了。全會館的閒人,借了這個題目,忙亂著有大半天的工夫,方由醫生打了藥針,將他救活過來。陳仲儒等他神志完全恢復過來了,便到他屋子裡來,陪著他談話。

  見桌上放了餑餑筐子,看看桌上,又看看他的臉。這時,他兩個顴骨高撐,嘴瘦削著尖了起來,那黃手背上,帶著粗如綿繩的青紋,正有些像雞爪。賣力氣的人,會瘦到這種樣子,那滋養不足的成分,也就大大地可想而知了。便道:「周老爹!你的令郎,恐怕是不在北平了。你老在這裡等著,無衣無食,怎麼是個了局?再說,你的身體也是太弱了,便是想找活路也不行。在外出遠門的人,無非為了一種圖謀,或者是名,或者是利。你既不為名,賣硬面餑餑也不算利,你在這裡留戀做什麼?」

  世良看了窗子外面幾個學生來往著,呆呆地看了去,只管流下眼淚水來。他坐在床鋪板上,斜靠了磚牆,頭歪著垂在肩膀上,那眼淚水牽絲般地向懷裡滾來,淚珠點點滴滴地滴在手背上,他也不去理會,只管讓它在手背上濕著。

  陳仲儒道:「周老爹!你覺得我的話怎麼樣?你若是願意回家的話,我和哥哥商量,在公款下和你籌一筆川資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卻聽到窗子外的學生們叫道:「老李!我們瞧影戲去吧?」

  老李答道:「我要到北海溜冰去。」

  陳仲儒將嘴向外一努,低聲道:「周老爹!你聽見嗎?把子弟去念書,有什麼用。放了功課不念,一個要去看電影,一個要去溜冰。你家裡沒有一萬八千家產,苦扒苦掙教兒子念書,落到現在……」

  這話不好說了,就頓了一頓。

  周世良依然將頭靠住了牆壁,懶懶地道:「照著陳先生這種話說,窮人家子弟就不能念書了?」

  陳仲儒道:「情理是情理,事實是事實。這個年月,不講情理,所以窮人不能念書,除非中國另外辟個窮人城,窮人就可以念書了。」

  世良靠了那牆,默然著許久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這話有理,我錯了,不該把兒子念書。」

  陳仲儒道:「說起來,我也應當負一點責任的。設若去年你們初來,我不把你們介紹到懷寧會館去住,如何會認得孔小姐?不認得孔小姐,令郎也許不會落到現在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裡,又躊躇起來,世良抱著拳頭拱拱手道:「你放心!我怎能夠那樣不懂好歹呢?」

  陳仲儒道:「周老爹!你假如願回去的話,我就在良心上要好過些。川資一層,都在我身上。」說著,伸手連拍兩下胸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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