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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他的思想這樣變化之下,就沒有把計春的情形,寫了一個字回去,倒是切切實實地回了孔大有一封信,說是計春已經離開了北平,欠下孔小姐不少的私債,他根本無面目見人,這婚姻自然是不能再談了。這不但是他的信如此寫著,劉清泉回給他東家的信,也是如此寫著。於是孔大有方面,心裡就算落下了一塊石頭。

  但是天下事總是這樣不平均的:孔大有那方面,是不必為著姑娘發愁了,可憐周世良這方面,就更為著兒子擔心。以前惦記兒子,不過是惦記兒子不念書,如今卻是惦記著兒子的生命,是有是無。

  他第一個時期想著兒子,到公寓裡去打聽時,公寓還是回說不知道下落;第二個時期到公寓裡去打聽時,公寓裡賬房卻找了警察,將計春行李書籍點交給世良,由世良提出物件來,折抵了房錢;到了第三個時期,他費的時間不短了,花的錢也不少了,卻是無從去找兒子的下落。他自己除了把帶來的川資花光,便是計春所遺留下來的東西,也都漸漸地變賣了。

  在他第一第二期等兒子的時候,劉清泉還不斷地來看他,便是孔小姐也寄了口信給他,說是已進學校,不能再來奉看了。

  說話之間,隆冬已到,只聽那天空裡淒慘的西北風,吹過那屋脊外的電線,嗚!嗚!嘖嘖嘖!便讓人添了無限的悽惶。他住在會館裡臨院子的一間小屋內,窗格扇上的紙,除了變作焦黃色而外,重重疊疊,補貼上了許多大小方圓的紙塊。西北風由天空裡帶來的冷氣,撲著紙窗咕咕作響。屋子裡雖然有個小白爐子,那爐子裡冒出來的火光,還帶了黃色,好像也是在那裡作最後的掙扎。爐子口上,放了一把鉛鐵水壺,壺嘴裡,若斷若續地向外冒著熱氣,壺裡頭叮鈴叮鈴的響聲,也像聽得見,也像聽不見。世良找了一把矮椅子,放在爐子邊,兩手撐了大腿,托住了頭,沉沉地想著,許久許久,才昂起頭來,歎了一口氣,然而他的頭向上昂,他臉上兩行眼淚,卻是向下落著。回頭看看一張靠牆的小黑板桌子放了一大遝當票,將一塊破硯池蓋子把當票來壓住了。桌子底下卻放了一隻藤制的圓筐子,筐子口上繞了一條藍色板帶,筐子裡擁著一堆破舊的黑棉襖。在筐子邊下,放了一隻其大如拳的小玻璃罩燈,上面有根小銅鏈子,乃是預備提著的。

  這些東西,是做什麼用的?原來世良所有的錢,都為了尋兒子,散傳單登廣告,花費得乾淨了。他想著:兩次破產,轉到了這個地方來,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同鄉。兒子不回頭,老死也就只好老死在北平了,但是住在這地方坐吃山空,怎樣能夠維持到永久?原來是想拉人力車,但是北平城裡的路徑不熟,而且在車廠子裡租車,還要一家鋪保,自己就辦不到,繼而又想找家豆腐店去當夥計,然而豆腐店掌櫃,因他是南方人,又不肯用。最多,他便想做一個賣吃食的小販。但是北平這地方當小販的,都有一種唱歌式吆喚聲。一個四五十歲的南方人,卻無能為力。

  可有一件,在他每晚夜深,不能睡著安穩的時候,六街人靜,在那永巷之中,有一種很慘厲的吆喚聲送入耳鼓。這種吆喚聲送了入耳朵之後,卻在人腦裡留下很深的印象,而且這種吆喚聲,字數很簡單,只是將「硬面餑餑」四個字,每字都拖得極長,並無別的技巧,世良以先聽著,不明白這是幹什麼的,後來才聽說,這是賣一種粗糙點心的。每晚上燈出來,賣到夜深,而且這種買賣,也就是夜越深生意越好。

  世良聽到,心裡就不免一動,他想著:假使做這種生意,或者不難,而且是在晚上出來的,縱然是碰到人,彼此不認識,也就不至於難為情了。在他這樣地計劃定了,就專心向這條路上走。

  不久,他打聽得了餑餑作坊所在,偷偷地置備了一套賣餑餑的家具。這家具就是餑餑作坊裡一個夥計賣給他的,而且把做這種生意一點小秘訣,也就告訴他了。因為這個夥計,他也是賣餑餑的出身,所以在世良聽了,卻是比較有益。在他這樣望著桌子下面那個舊藤筐時,他已經做了這買賣有兩個星期了。

  那件破舊襖子下面,就藏有昨晚剩下來的幾個餑餑。他望了火,出神了許久,忽然自言自語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不想我一個在南方做莊稼的人,倒跑到北平來賣硬面餑餑。」說畢,又歎了一口氣,於是站起身來,在床鋪底下,抽出一件老羊皮的背心來。這背心並沒有面子,也沒有紐扣,穿在身上,用一根布帶子攔腰一捆,就算完畢了。然後把藤筐上的帶子在身上背著,再提了那盞玻璃燈,就悄悄地到作坊裡去了。

  在這兩個星期以來,他雖繼續地賣著餑餑,但是還不曾受過多大的痛苦。今日白天出去,便是白日無光,西北風刮著,愁雲慘淡,一直向人家屋頂壓將下來。本來在北方的天氣,縱然不颳風,人在冰冷的空氣裡走著,也覺臉上其冷如割。現在遇到這樣大的風天,只吹得人身子搖搖擺擺,向前兩步,還要退後兩步,人只在胡同裡滾著走。

  好容易掙扎著到了作坊裡,批發了百十個餑餑,又到賣窩頭的攤子上,吃了五個窩頭,兩碗紅豆小米粥,肚子飽了,全身也有些暖氣了。看看街上,已是整排的馬路電燈,在寒空裡放出那慘淡的青光來,差不多的店鋪,都關上鋪門了。

  世良才聽到老手說:做這種生意的,不愁天氣壞。因為天氣不好,平常的人,都不出門,或在家裡燒大煙,或在家裡打牌。到了夜深,肚子餓了,這硬面餑餑的聲浪,一聲聲地送入了人家的耳鼓,自然吸引著人來買餑餑吃。世良覺得昨天掙錢不多,今天應當加倍地工作,才可以撈本,於是專向那冷僻的街巷走了去。

 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,在這樣風寒的天,路上已看不到有人走路。胡同牆邊的路燈,在枯寂的生氣裡,反是白光射目。在那白光中,飄飄蕩蕩地飛起雪片來。這雪片將風一吹,簡直成了雪煙,向人身上亂撲。那猛撲的程度,向人袖子籠裡,領圈裡,都鑽了進去。便是當世良張開口來叫著硬面餑餑的時候,雪片直沖入他的嘴裡,讓他舌頭冰涼一下。

  世良戴著一頂線織的兜頭帽子,這帽子好像一個袋,由頭上直套下來,連耳朵也在內,只有一個小窟窿,露著鼻子眼睛在外。在他這樣迎風走了去,口裡吆喚著的時候,那雪花卻不問人受得了受不了,只管向世良身上撲著。世良將藤筐背在右脅下,左手提了燈,右手插在背心裡,低了頭,嗓子裡發出那蒼老乾燥的吆喚聲:「硬……面……餑餑……!」

  當他竭力吆喚出來的時候,嘴裡呼出來的熱氣,立刻凍著成了白煙。在那手提的玻璃燈光裡,還可以看得出來,那只小燈,提著略高於他的膝蓋,只看那燈下所照的黃光圈子,或左或右,這也就可以知道他手上提的燈,是怎樣的搖擺不定了。燈是搖擺的,世良的腳步,也是走得前後踉蹌不定了。

  他走得雖是這樣地艱難,但是世良心裡,他總記著:無論晴雪,每日必得到那公寓門口去繞上一個彎。他心裡這樣地想著,或者有一天,兒子回到北平來了呢,他必定要到這公寓裡來的。這公寓裡賬房,已經知道我等兒子流落在北平賣餑餑了,那麼他聽到了我叫賣餑餑的聲音,必定會把這事告訴我的兒子。他若是個有人心的,能夠不來見我嗎?

  他如此計劃著,也並不感到他計劃的錯誤。照著每晚一趟的規矩,總是向那裡走去。像這天晚上的大風雪,他走得只管打晃蕩,然而他還堅定了他的固有計劃,總要到那公寓前後去轉轉,總怕兒子或者回來了,自己卻失掉了相逢的機會。因之他忘記了一切的困難,一步跟著一步,拼命地向那條路上走。

  當他到了那公寓胡同裡,恰是由南迎面的西北風,挾了那如煙如霧的雪片,向人身上直撲將來。他被這風雪襲擊得太厲害,只得更彎了那向前鞠躬式的身子,以便減少這風勢攻擊的範圍。同時他嘴裡依然喊出那淒慘的調子:「硬面餑餑!」

  他這種拼命地吆喚聲,由寂寞的空氣裡,喊了出去,似乎有登高一呼的情形,但是不聽見一點迴響,更讓人增加了無限的傷感。

  勉強地吆喚了幾聲,並不聽到什麼聲音,自己也就不再吆喚,順了人家的牆角,慢慢地走著。這卻聽到稀裡嘩啦,一陣叉麻雀牌的聲音。抬頭看時,那牆裡人家燦爛如銀的燈光,由裡面向外反射出來,這可以證明裡面人家是一團歡喜。

  心想那裡面,必定是爐火燒得紅紅的,開水煮得熱熱的,大家在那幾百支的燈光下面說笑地鬥著牌,是多麼快樂!外面這樣大的風雪,大概是不知道的了。這樣看起來,天地生人,也太是不平等。我在外面賣硬面餑餑這種滋味,怎樣也讓他們試試呢?

  他心裡如此想著,向牆角裡一縮,縮在一個避風的所在,將藤筐子放了下來,向懷裡籠住了兩隻袖子,於是蹲在地上,休息片時。大概是今天晚上太辛苦了,那病後不久的身體,竟是不能支持這風雪的撲擊,所以他到了這裡蹲下來之後,簡直站不起來,背靠了牆,緩緩地向下坐著,不由得哼了兩聲。

  這牆角裡雖然避風,但是不能夠避冷。世良雖是將兩隻手都插在皮背心裡面,但是這風雪裡面的溫度,卻是特別地低,低得到零下八度。世良將身體緊緊地蜷縮著,以便取暖,然而那寒氣不斷地襲來,周身的肌肉,於是都擁起了疙瘩,由腳到手,就篩糠似地抖著。

  本待背了餑餑筐子,起身再走,但聽到嗚嗚嗚帶著雪的風聲,又哭又氣地喊著,於是提了那盞小燈,向外照了一照,原來地面上已雪厚數寸了。自己縮回牆角來,更是抖得厲害,最後心慌意亂,人竟凍糊塗了。仿佛聽到屋子裡人說:火鍋子燒開了,吃了再接著打牌罷;又有人說,屋子裡火太大,卷起一點窗戶紙,透點新鮮空氣進來罷。以後世良便什麼都不知道了,人依然是在那牆角落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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